作者自序
出生客家,成長客庄,獻身理工,一往直前的追求電子高科技,再又回到客家,生活客庄,這60年,迴盪起伏的幅度與震動的頻率真大,精神與思考衝突的強度真強。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在電子科技與人文的平行線上和經常出現的交叉點上翻滾,這個經驗是奇特的,濃烈的,反芻起來,有時候清淡可口得像青菜豆腐,有時候又酸澀得像虎頭柑,有時候又香醇得像葡萄美酒。
從1945到2005的60年,將近三個世代的時間,台灣從農庄社會快速過渡到工商社會,也從威權體制快速進步到民主社會,這當中,社會全力追求生活物質的滿足,卻製造了更大的慾望,產生更大更難填平的慾壑。追逐美好的夢,反而將原本豐湧的客庄人文與飽滿的精神生活,一絲絲的丟棄,終至生活愈來愈貧乏、生命愈來愈空洞。
客家人文與客庄社會也有劇烈的變化,台灣的「客家.客庄」,就這樣一直在我的「心肝肚」裡翻騰、攪動,看來真的要全部都寫下來了,否則不知還要翻攪到幾時?
廚川白村說:「文學是苦悶的象徵」,但是沒有「美麗與哀愁」,哪有苦悶,就不會有文藝,雖然這本「戀戀客家.連連客庄」只能算是一本紀實與懷想,談不上甚麼文藝,但客庄的「美麗與哀愁」,卻在1991年初夏,從紐約到台北的航班上俯瞰到大片桃園台地的廣大客庄時,油然而生,開始時時刻刻縈迴在腦海裡,15年來,一刻都不得閒。
生命中最密切的兩大庄,一東一西北,一東在花東縱谷的北段,包含鳳林鎮及散落客庄;一西北是以楊梅壢、伯公崗到湖口等祖居地為中心的大片客庄,中間隔了幾十重的高山大海。光要說楊梅壢開基地、湖口員山仔、鳳林街庄、蘇花路、北迴線,年節回祖居地「敬阿公婆」、探親訪友,光是這些就叫我寫不完,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客家內容和客庄情義。重要的是,在花蓮客庄,在桃竹苗客庄,在兩者之間的海陸空連結,客庄人文在這「一甲子」的歲月,正好處在一個劇變的時空裡,感受不可謂不廣,感動不可謂不深。
要說「戀戀客家.連連客庄」,單是這些地方的人事物就說不完了,更不用說,居住生活工作近30年的台北公館的蟾蜍山麓和都會區以及跨過林口台地、三鶯丘陵,時時要造訪桃竹苗各地更大片的客庄了。
前年(2004年)參與一本圖文專輯的編輯工作,那是友人羅能平所作的「事業與志業」,書中敘述了他從關西上橫坑,遷楊梅水尾,再到台北白手奮鬥「事業」,以及從事客家與民主運動的「志業」,對台灣政經社會及客家的關懷經常劍及履及。他常與友人一起勉勵「大家一起來寫史,就從個人的經歷寫起」,以圖文紀錄來呈現每個人屬於自己的獨特經驗與觀點,從每個庶民的角度來紀錄近50、60年台灣社會、客庄人文變遷與發展。這樣做,大家就是近代民主運動與客家文化重建工作的實踐者、見證者與紀錄者。
我們常會抱著一種幽幽的遺憾,那就是,為甚麼我們的父祖輩、歷代祖先及眾先民們很少留下他們當時的生活情感、人文悲歡與思考事物的一鴻半爪,弄得現在大家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知道一點梗概,卻總抓不到真實的面貌。當然這不能怪他們,一方面是生活的壓力與困窘、社會的不安、紀錄工具又不發達,另一方面,過去為官者及庶民也不重視歷史紀錄,即使有,也經常只是為帝王、官吏等統治者服務而已,一千年來如此,四百年來也是如此。
現今民主台灣的社會,大家衣食無慮,拜科技之賜,我們又有清楚、有效率,可保存久遠的現代紀錄及傳播工具(圖文、影音、多媒體及印刷、出版、廣電等),為我們這一代人,也為後世子孫,我們自然更應該從各種角度,使用這些便捷的工具,將各個常民的生活體驗與生命情感紀錄下來,並且傳播出去,特別是豐實的客家人文與客庄社會。
官方的紀錄不會記載客庄社會的生活內容,更不會描寫客庄人文與生命情感,與其做這樣不可能實現的期待,不如我們自己寫,就從自己經驗到的、思考到的身邊事物寫起。不要讓我們的周遭以及我們的後代,再有抱憾,說我們為甚麼這麼懶,有這麼便捷的圖文紀錄工具,還沒有留下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經驗和生命情感,尤其是「客家的」?
雖然我們在坊間可以看到很多客庄建庄史、客庄地圖、客庄人社會、客家音樂與歌謠、客庄建築和生活環境等的書籍,但是從客庄人的庶民生活情感及真實的生命體驗,尤其是就從各個人的客庄經驗與主觀觀察,那麼情感的、那樣毫無保留的,包括了圖像、照片、文字、數據,將之書寫成冊,還非常的少。大家如果都能從個人出發,儘量呈現出來,聚少成多,聚涓成流,就能充實這一大塊空白了。因此,我著手書寫了「戀戀客家,連連客庄」。
這本書絕非是個人的甚麼60年回顧,雖然今年正好足60歲,更非甚麼個人傳記,雖然其中寫了不少自己的事情。但是,也是由於有這些個人實際體驗的人事物,可以個人的角度,至少部分具體反映過去60年來台灣客庄人的面貌、客庄人的生命情感與客家人文社會的變動。
我要寫下來,這60年來身受的客庄「人與情」,裡面包含了太多的驚奇和感動,父母遠從湖口遷居鳳林、三房作乾叔公太與我家的互動、從豐原一地來鳳林行醫的莊汝貴公醫、庄廟壽天宮門楣上的「清風、明月」,同樣從楊梅湖口遷鳳林的大房、三房、四房幾家宗親老少,和沒有親戚關係的鄰里庄民,大家在偏僻的後山,艱困的環境,相互關懷、扶持,這是其一;從湖口嫁到老台北林家,那位愛講四縣的四姑、埔頂庄紅瓦紅牆的舊堂屋與新祖堂,年年七月做中元、暮秋做平安戲,客庄人緊密的互動,這是其二;一起打拼建立全台也是全世界客語第一台的「寶島客家廣播電台」的眾多夥伴,科技校園內安排了南北管劇場、客家八音團及客家創作樂團的演出,這是其三;還有一連串來往於東部與北桃竹客庄的場景等,光是這些,就已經不是我這隻禿筆可以寫得了多少,更何況還有更多更多。
這個濃濃人文的「客家」,讓我有太多的感動,太多的心疼,雖然有人說我是否是過多的傷感主義(sentimentalism)了,對於「客庄人、事、物」怎會有如此深刻的感受?但我應該說,也許是跟個人與生俱來的浪漫主義(romanticism)與美感觸覺有密切關係吧,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將想到的都寫下來就是了,寫多少算多少。
本書的撰寫,先父母黃友燈及張東妹在天之靈,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持力量,他們倆從楊梅湖口一地,遠到後山鳳林辛勤建立家園,同到後山一起拓墾建鳳林庄的客庄人,更是我寫「戀戀客家.連連客庄」一書,最重要的基礎與情感泉源,而一直珍藏的一只舊紅木箱和一隻蒔田筒,總是時時湧現客庄所處的時代環境與生活場景。從我的家庭,我所屬的楊梅壢江夏豪暢黃氏大家族,到廣大的北桃竹及花蓮客庄人,這些所呈現的客庄「人」與「情」,就是本書最重要的元素,對於他們,我只能說:「承蒙,承蒙大自家」。
本書在編寫之際,承全威創意媒體公司的鄭善恩小姐及范佳媛小姐的圖文整理與編輯、張聖毅先生的美工編輯、黃義先生在編輯管控及印刷出版行政的智慧與努力,使得編撰的工作非常順暢而完美,作者要在此致最大的謝忱。當然,即使在這樣的嚴謹的圖文編輯工作裡,錯誤之處在所難免,最望讀者方家能夠不吝指正,你的指正就是我的最大鼓勵,期盼在再版時能盡善盡美,則實銘感五內。
黃永達 2006年仲夏
於台北筧尾蟾蜍山下寓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