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不掛號
在診所工作,醫生的人氣是診所能否生存的最大因素。
身為診所醫生,為了展現自己的人氣,慢慢的、不自主的,我愈來愈喜歡有人來掛號給我看病。
願意掛一個醫生的號,給他看病,代表對一個醫生的信任,包括他的醫療水準,醫學倫理以及服務品質。
但是,掛號看病需要掛號費,我的病人們好像都不太喜歡掛號!
我在看病過程中,常會聽到病人問說:「我明天要來看傷口,可不可以不掛號?」或是:「我公司的檢查報告有問題,我想拿來給你看一下,能不能不要掛號?」以及:「我不想讓我家小朋友吃西藥,但他咳嗽很久了,我想帶來給你看一下,可不可以不要掛號?」
醫學教育告訴我們,醫生要視病如親,親人如果不想掛號,當然可以不掛號啊!
於是,有許多醫療服務,不必掛號,就可以直接得到。
一次、兩次,多次之後,漸漸和病人混熟了,關於看病可以不掛號的事情,慢慢的就變多了起來。許多媽媽帶著小朋友,直接衝進我的診間來,主動說:「你幫我們家小朋友吸個鼻涕吧!只是吸個鼻涕而已,所以,我就不掛號了!」或是指著手上的傷口,說:「我剛被刀子割傷,你幫我這傷口擦個藥吧,只是擦個藥而已,所以,我就不掛號了!」有的還拖著老公,氣喘地說:「你幫我老公看一下他的喉嚨有沒有紅,只是看一下而已,他不喜歡吃藥,我硬拖他過來,所以,我就不掛號了!」
病人都說:「所以,我就不掛號了!」醫生的人這麼好,當然是可以不掛號啊!
只是偶爾,這種事情做多了,心中也會有愧疚感,心想,這間「店」是老闆開的,我瞞著老闆給人看病但卻不掛號,會不會太對不起他?如果老闆知道我幫人看病不掛號,他會不會有一天也炒我的魷魚,要我走路?
我必須要找多一些人來掛號才對!
這種事情要從最親近的朋友開始!
每一次,和朋友聚餐時,只要朋友問我醫學問題超過三分鐘,我就會主動跟他說:「你要不要掛個號,我可再回答你多一點!」這樣可以賺診察費抵聚餐費,同時可以杜絕很多下班後還要面對醫學問題的煩惱和壓力。
朋友後來不再問醫學問題,改問愛情,但我的結果仍是一樣,只要他問到第三段感情時,我就會反問他:「你是不是該掛號了?」甚至有時是我主動抓住朋友的手幫他算命,只要算到他有超過三年的財運,我就要抽稅,會變相跟他說:「真的,真的,請你掛個號吧!這種事情很玄同時也很忌諱的,如果沒有掛號付個算命費,我說的財運就不準了!」
朋友有時乖乖地付,有時則付得很不甘心。
但是,What are friends for? Of course, for food and money!
我曾想過,有一天,當我對診所的工作厭煩了,或是真的被老闆炒魷魚了,我是不是可以上街,到重慶南路的騎樓下,像許多江湖郎中一樣,擺個攤子,掛個「看病免費」的大白旗子,不必掛號,就給人看病,一圓我多年來浪漫唯美的江湖郎中夢。
而如果因為我的樣子不夠老,不夠「江湖」,結果沒有人願意來給我看的話,我甚至還可以再加掛上一個「看完送贈品」的牌子,每看完一個病人,就像加油站的工讀生一樣,會再問病人說:「你要面紙,還是礦泉水?」到那時候,一定會有電視台來拍我,我可能會因此而聲名大噪,更受人喜愛!
但那機會畢竟渺茫,因為那樣的行為,總是詭異讓人不敢接近。
於是,我常在想,有什麼其他的方式,可以讓病人看病,讓我的朋友問問題,名正言順,都不必掛號的呢?而如果有一天,我自己當老闆,當我向病人宣佈說看病可以不必掛號,我的病人們會不會高興到把我抱起來親,叫說「歐陽林,我愛你」?
機會總是留給有心人,雖然我最後仍沒有自己當老闆,但這一本書的完成,就是一個答案。在出版社的聯繫下,我在一個網站的電子報中,開闢了一個專欄,回答讀者的提問,為讀者解答許多他們可能無法直接詢問他們的醫生的問題,有大病的、有小病的,有大人的、有小孩的,有我本科的、有其他科系的。只是,這一兩年中,我的寫作速度放慢了,每一篇文章的產生,總是得經過長時間的醞釀和經營,多日之後,檢查認定完美了,才肯交出一篇文章來。
於是,跟智邦網站的稿約,我總是寫得很慢,但積沙成塔的道理並沒有改變,終於,在兩年後的今天,我已有足夠的創作,將它們集結給我的讀者們。這是我這兩年來交給讀者的一個成績單,是我兩年的心血。其中有讀者的生活疑問,有我專心不馬虎的解答,有大家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醫學知識,有我工作中不能及時告訴你的有趣故事。這樣一種多方面結合的全新創作,當它是文學也好,當它是醫學也好,只要你能喜歡,我一樣會很高興。
放鬆心情吧,歐醫生要教導醫學常識了。
而歐陽林也要一如往常的,跟大家說故事了!
後記 從良休耕記
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出書了!我把自己隱藏在社區診所裡,很低調地看病。
偶爾被病人發現,會問說:「你這歐醫師,是不是就是寫書的那個歐陽林?」我笑笑,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談病情。但有時,被好奇的病人問得興致高了,覺得當歐陽林也不是什麼壞事,就點頭承認吧!回答說:「是的,但我已經淡出演藝圈,從良很久了!」
「從良」這名詞,來自我的好朋友阿眉,她以前是寫言情小說的,她的故事裡都是俊男美女和有錢人,寫的盡是美少女的夢想。十年前她寫著,寫著,就寫出名堂來,但是後來,她因為厭倦了這樣的情節發展,決定停筆休耕。而她這一休耕,便是六年過去了。寫作好像是不能隨便休耕的樣子!
這六年當中,每逢有人問她,是不是那個寫作的阿眉?她總是假裝很緊張地回答說:「哦,哦,哦!我已經從良很久了!」
我在兩年前跟著她「從良」了!休耕停筆,一個字都不再寫。
休耕的這段時間,我常回憶起以前有寫作的日子,對著電腦用倉頡打字變成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一部分。我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寫文章,因為今天得到的靈感,若沒及時寫下來,之後再寫,感覺就沒那麼深入。
除了寫作外,我生活中做的每一件事情,也都幾乎和寫作有關。下班後,要上電台接受訪問,談書打廣告;離開電台後,要到書店去看書有沒有上排行榜。有時看到自己的書被擺放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就要偷偷把它們搬到顯眼的書架上去,而如果阿眉在時,這件事她會幫我做。我工作時每每有心情上的波動,都會動一個念頭──這件事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甚至放假出國旅行了,也要在當地收集很多人文地誌的資料,作為下次寫作的題材。
有寫作的生活好像很辛苦,連旅行,都不能放鬆,不能什麼事都不做。
寫作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環節,但是,曾幾何時,那一個又一個重要的目標,那一個又一個偉大同時不容易達成的夢想和心願,經過休耕之後,慢慢的,都變得雲淡風輕了。
如今,我的生活變得平凡無奇,我每天都告訴自己要努力工作,因為工作我才能創造美好的生活。我工作一樣很辛苦,每個病人重複說著的每一句話,我都要用心聽。我的精神很緊繃,上班時間沒有胃口,所以,我在深夜下班後都要好好地吃一頓。我需要一盤炒菜、一碗讓人滿足感恩的白米飯,一杯啤酒或紅酒,飯後再來份水果和甜點。睡前則一定要好好地泡個澡或做個蒸氣浴。我在家裡種了一些植物,可以促進空氣的清新。早晨陽光照進來後,我會在音響的鋼琴聲中被叫醒。我需要打電話給我的營業員,請她幫我買進或賣出一張股票。也需要打開電子信箱,看看銀行理專的信件中是否有提到美國聯儲會不會再升息的消息。開著不看的電視新聞總是傳來抗議和爭吵聲,出門上班時總是猶豫要不要吃個早餐……
那個寫作的歐陽林消失了!
後來,阿眉來我的診所看病,她得了一個很普通的感冒,她變成和我很多平凡的病人一樣,來時都說很平凡的話,她說:「我頭很痛,你能不能給我打一針!」她現在在自己家的公司上班,在辦公室裡她的職位算是最大的,但是她的工作卻只是接電話當總機。每次,只要我打電話過去,電話語音傳來「接總機請按九」,我按下「九」時,接電話的人是她。再來,不管你跟她說你要轉那個部門,她會在那一句溫柔的「好的,請稍等,我為您轉接」之後,自己再變一個聲音,繼續說:「某某部門你好!」所以,你找總經理是她,找會計部是她,找人事室是她,連找掃地的歐巴桑也都是她。
我給她開了處方,請護士幫她打針。她離開時,我忽然想起,有兩顆蘋果要給她吃。我拿蘋果衝出去時,已經看不見她了。打她手機,問她在那裡,她說:「我在你對面,我看到你了。」
我抬頭看到的是一輛全新的大轎車,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她就坐在車裡,還有家人幫她開車。我之前聽說她家又買新車了,我對車子沒感覺,一直沒問是買什麼車,沒想到現在看到的竟是這麼大的車,忽然發現,她家開公司後,如今的她,在經濟能力上,和以往在生活線上奮鬥的她,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我把蘋果交給她,並在深夜時,給她發一通簡訊,我說:「雖然這幾年來雖然我們都停筆了,但是還好我們的生活都有在進步,感謝命運!」她的簡訊在第二天一早回傳,她說:「問題是,你覺得心靈充實嗎?我的生活變好了,但是,我的內心卻比以前更空虛了。」
她是多愁善感的人,她對自己的心靈層次要求很高,也比較會有這方面的缺失感。
而我只是覺得,人生在不同的階段,就有不同的定位,以前或許我把寫作放在第一位,我會用心、積極地寫作,如今我雖然休耕了,但生活依然豐富可期。我有其他用心的事情在做,我用心地看病,用心地和小朋友玩,用心地跟老人打交道,用心地了解病人生病背後的許多小小家事。我會利用週末時間,用心地享受每一分離開工作的時光。我其實過得很快樂,重要的是,就在休耕的最後,我仍還是動筆復耕了,因為休耕期間的醞釀,我用和以往不一樣的形式,完成了這樣一本書。
這是一種全新的創作,有我對醫學的熟練,有我對文學的熱愛,我不知道如此形式的創作,對讀者來說,是新鮮還是陌生?但期待你能和我一起來見證,見證歐陽林經過這兩年休耕後的變化。誠心地期待你能認同這樣的變化是一種進步、一種驚喜,歐陽林才會有足夠的動力,在不遠的將來,繼續說故事給你聽。
歐陽林感謝你,和他一起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