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敏感聰慧的心靈
傅建中(中國時報駐美特派員)
張純瑛女士在華府地區素有才女之稱,知名度甚高,不過我和她並不熟,只在共同友人家有過一面之緣,但沒交談。可以說我對她的認識,等於一張白紙。想不到她最近打電話來說,找我為她準備出版的一本書寫篇序,而且明言是出版社建議由我寫序。一時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也感到有點為難。不過感於她的一番誠意,我還是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為了寫序,自是要把她印成書的文章讀過一遍才行。虛應故事或是瞎捧都非我所願。我必須說,讀張純瑛的文章是種享受。首先,她涉獵甚廣,從文學到音樂無所不通,而範圍則是古今中外兼而有之,甚合中國「開卷有益」的傳統。
拿她所寫的〈何止花氣襲人〉說吧,真把襲人寫活了。老實說,我對《紅樓夢》這部中國古典小說並不怎麼喜歡,手頭雖有不同的版本二、三冊,幾十年來卻從未把它從頭到尾好好看過一遍。紅書給我印象較深的是「寶玉初試雲雨情」那一章,而和寶玉巫山雲雨的正是襲人,故〈何止花氣襲人〉這篇特別引我注意。我本以為能獲寶玉青睞,必是冰肌玉膚,國色天香的美女,豈知在純瑛筆下,這襲人竟是「粗粗笨笨」,還擅打小報告,連和她情同手足的晴雯都吃了她的暗虧,含恨以終。
我所以提出襲人這篇,在說明若是由純瑛寫本《紅樓夢注疏》的話,我大概早就把《紅樓夢》看完了,不至於多年來「不忍卒讀」。純瑛評紅樓,無論文字或筆觸,勝過那些名家們繁瑣的考據多矣!
又如她寫〈世間伯樂〉那篇,說李翰祥早在李安沒沒無聞時就已發現李安的才華,一再撰文介紹李安的電影,鼓勵人們去看,並說不願花錢去看的,就去找他,由他請客。這種寫法突出了李翰祥對李安的賞識,而李安如今揚名國際,證明了李翰祥確是今之伯樂。透過李翰祥的口和筆,來寫李安,自比作者自己直接頌揚李安要高明得多,效果也不待言。
在同篇中作者描寫美國詩人龐德和艾略特亦師亦友的情誼,也讓人擊節欣賞;但我不盡同意艾略特選擇定居並歸化英國,就是「背叛」美國的說法,我想那是艾略特熱愛大不列顛遠勝亞美利堅之故。這類人叫做Anglophile,美國人中對英國如此崇拜的,仍大有人在。大財閥Paul Mellon,就是有名的Anglophile。華府著名的國家藝術館即由Mellon家族捐贈。
艾略特身後能在倫敦西敏寺的「詩人之隅」(Poets' Corner)留名(並未埋骨),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這位近代英美詩壇祭酒真正具有爭議性的一面,是他終身的「反猶主義」(anti-Semitic)。為什麼反猶,是頗值得探討的。有很多美國猶太人,對艾略特是既愛且恨。
全書中〈文學王國日不落〉那篇是得獎的佳作,在我心中引起無限的共鳴,因我十一年前初訪倫敦時,也曾流連於西敏寺、大英博物館和圖書館,可是我沒有純瑛的生花妙筆,把那些文人雅士們寫得如此栩栩如生。擴建後的大英圖書館,有一角的牆上刻了不少曾在那裡讀過書的世界名人,如馬克斯、列寧、孫中山等。馬克斯的《資本論》是在大英圖書館窮十餘年之功寫成的。純瑛若能去倫敦郊區的Highgate墓園憑弔一下馬克斯的墓,並記下李鴻章於一八九六年訪英倫晉謁維多利亞女皇的往事,當會使她的得獎之作更饒趣味。
其他像寫音樂天才莫札特如何在貧困潦倒中創作不懈,音樂之父巴哈和另一大師韓德爾如何逢迎阿諛君王,以求聖眷和賞識,均能見人所不能見,言人所不能言,讀來教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亦對樂壇大師往昔種種不堪際遇,深表同情。由此不難看出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其赤子之心。文章貴在展現作者偉大的心靈,純瑛顯然是有一顆敏感而又聰慧的心靈,苟能經之營之,必能更上一層樓,從散文進入長篇創作,寫出不朽的傳世之作,開啟中文寫作新的紀元。
若說純瑛行文遣詞有何使我不盡苟同之處,那就是她似乎偏好「冷肩」一詞,這當是英文cold shoulder的翻譯,此語源自不受歡迎的客人,常被主人饗以「冰冷的羊肩肉」,這種肉自是難以消受。純瑛偏好此詞,或許會造成她喜予人﹁冷肩」的錯覺,寄語她展開雙臂去迎接擁抱別人,尤其是萬千喜愛她作品的讀者。
二○○六年十二月於華府
以文學觀照生活(跋)
本書收錄了我過去六年發表過的部分作品,多數與文學、音樂有關。輯一「與文學巨人對話」,涵蓋的文學人物自民初到當前,從中國到西方。約翰?藍儂雖然以音樂著稱,他寫的歌詞實具深刻的文學寓意。輯二「琥珀篇章」論述中外文學經典,其中的〈文學王國日不落〉與〈不事王侯〉都曾僥倖獲得文學獎的鼓勵。輯三的「人間有味是清歡」,則從文學的視野觀照生活中的風雨陰晴、飲食男女。除了〈起舞弄清影〉談的是舞蹈,輯四「仙樂風飄處處聞」諸篇主題皆為音樂。輯五「何止花氣襲人」,是以紅迷的角度發抒我對《紅樓夢》一書及其中人物的看法。歸類很鬆散,有些文章的性質其實橫跨不只一輯。
書中少數與文學音樂似無關聯的文章譬如涉及查理王子和卡蜜拉的〈最後的愛情童話〉,探討環保的〈咫尺桃源〉等,我也試圖以文學筆法展現理念。
一本談文說樂的散文集,在文學書籍市場蕭條的今日台灣得以付梓,我誠摯感謝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先生,將文學傳承使命置於盈虧考量之上。我也感謝名作家與詩人陳克華向九歌推薦我的作品,中西學養腹笥豐厚的中國時報駐美特派員傅建中為本書作序。
另外,我要對刊載這些文章的編輯致謝﹕北美世界日報副刊的前任編輯田新彬、宇文正,現任主編吳婉茹,中華日報副刊主編羊憶玫,漢新雜誌的李美倫社長、戚梅芳主編,及長期對我鼓勵打氣的趙淑俠姊與蕭郎文友。
我所以稱呼馬悅然先生為文學巨人,因為身為諾貝爾文學獎評審之一,「他的職務足以主宰某類文風的興衰、肯定或漠視一個作家的歷史定位,導引文學史的走向……足以扭轉世界文學蜿蜒的河道。」然而,像蔡文甫先生、副刊編輯和提攜後進的寫作前輩,在文學風氣蕭瑟的時代冷鋒裡,猶自苦心呵護著冬日裡的一盆文學之火,雖是芸芸眾生,他們的力量集結,何嘗不展現力挽狂瀾的巨人氣勢?
張純瑛 二○○六年十二月九日 寫於華府郊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