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移山填海而來的江戶町
台灣科技大學建築系副教授 王惠君
日本的各個都市由於創建的時間不同,使得各都市的發展脈絡也各不相同。相對於京都受到中國長安城的影響,而有棋盤式的街廓;江戶則是由日本人自己構思出來的都市。江戶城的規畫與大?城相同,都是因為日本戰國時期諸侯爭天下而來,因此防禦性是最早的目的,又因為江戶城興建時間較晚,不但運用了其他地方建城的經驗,還加入更多的思考,使得江戶城呈現獨特的螺旋形平面,和其他的都市全然不同。有趣的是,中國風水思想中的四神相應也對建城的方位有所影響。
儘管呈現不同的結果,中國人在幾次戰亂和分裂時期,各國君主為一統天下,爭取霸權,也紛紛致力於興建城廓、規畫新型態城市。《吳越春秋》中記有:「築城以為君,造郭以守民。」可看出中國早在東周時期所建的城廓,就區別出士庶的居住區,到了南北朝更明確為不同行業的人規畫居住分區。日本幾次大規模派遣遣隋使、遣唐使與入宋僧等來中國學習各方面的文化與技術,都市規畫自然也是其中一部分。在日本戰國時期,一方面延續過去累積而來的經驗,同時也在激烈的競爭中,激發出新的構思。
江戶城的興建,不只是城廓的築造,還包括移山填海,建構新的地景地貌,完全改變原有的自然環境,使新城有充足的發展空間。不但把江戶從一片荒野建設為強固的堡壘,使德川家族順利取得天下;同時也考慮水利與交通運輸,使陸地交通是條條大路通江戶,海運也有大型船隻往來全國,奠定了後來東京成為日本中心的基礎。
江戶城的具體型態基本上是基於防禦性而來的螺旋形,在層層相環繞的城牆中,最高的建築──天守,是日本當時最高的建築,不只是為達到防禦上能望遠的功能,還有宣示權勢的象徵性意義。而位於其前的幕府將軍御所,則刻意設計得極其複雜,像迷陣般,使外來人不易知道將軍之真正所在。這是因為戰國時期經常發生暗殺或反叛等事件,使得將軍也必須在居所故佈疑陣。本來日本的宮殿建築是學習中國而來,後來由於日本建築不像中國那麼高,使得日本人初期雖也引入家具,後來卻不再使用,而發展出以中國之「筵席」(坐墊)為基礎,而逐步形成之鋪滿榻榻米的室內空間形式;之後,因為上述的社會背景,又使得日本的宮殿建築,不再像中國般呈現井然有序,尊卑等級明確的對稱形式,而是今天所看到的由鋸齒狀廊道圍繞、動線不明確的形式。
在幕府將軍御殿之外,先有與幕府將軍關係密切的大名(諸侯)之豪華宅邸,其外則為各地大名因「參勤交代」而必須住在江戶時的宅邸。「參勤交代」係德川家族為避免其他大名在自己領土秘密策反,而建立各地大名必須定期在江戶住一段時間的制度。這些大名在江戶的宅邸,明治以後就因各大名返鄉而成為空下來的公有地,使得明治政府可以有許多空的土地可以進行東京之現代都市建設,興建因應新的需求而來的辦公廳舍建築、銀行建築等。
除了各地大名宅邸之外,還有低階的武士住宅,這些階級分明的居住分區方式與建築型態,後來影響了日本公務員宿舍區分等級的建築與配置之型態。今天台灣所留存之日式宿舍自然也是當時這種居住形式之延伸。
最外圍的「町人地」,是提供各大名日常生活所需各種物品來源的庶民生活圈。這些擁有不同技藝的匠師與商人之居所,密集於較低的填海地,儘管生活環境遠遠不能和大名武士相比,卻也發展出獨特的庶民生活文化,從「錢湯」、「遊廓」到劇場,連大名武士都被吸引而來。庶民的生活空間因擁擠而缺乏私密性,但也因為人和人之間關係的密切,發生了許多充滿人情味的故事,流傳至今而成為日本獨特之電影戲劇題材。
今天的世界都市──東京,就在這樣的歷史發展過程中走出第一步。
本書中除了可以看到日本近代都城規畫與實際興建技術之特色外,還可以一窺當時江戶城內的生活情景。而因都市火災而使江戶城付之一炬的結果,後來竟也成為江戶再興的開端,開啟了東京在非常之破壞下得來之非常建設的序幕。因為接下來,東京還要面對各種都市災害,所以日本的都市學家都會說:東京是在嘗試錯誤中學習而來的都市。
推薦序
江戶的魅力
-辜振豐
一五九O年,德川家康進入江戶時,正式開?江戶的大建設。當時,豐臣秀吉已經統一日本,但深怕德川反叛,於是暗中削弱德川的勢力。換言之,豐臣奪取德川的舊藩國,並將他調往關東地區,但德川將計就計,自己毅然扛起建設江戶的重任。
一六零五年,德川將政權交給兒子德川秀忠,自己則以大將軍之名坐鎮江戶。在整個建設江戶的過程中,他不計舊嫌,斷然聘用豐臣的部下,如築城大師藤堂高虎,同時邀請各地的技師來開河築城。此外也動用龐大的人力,把全國各地的木材石頭運到江戶。
然而,各地的大名(諸侯)貢獻也不小。德川開府江戶期間,釐定「參勤交代」的政策:每年各地大名必須到江戶住一段時間,同時他們的妻兒則長期住在江戶當作人質,其目的就是防止他們作亂。江戶能夠成?一個大都市,也因?各地大名將年貢的七、八成獻給德川當作建設經費,而各大名?了展現對德川的效忠,上繳的經費越來越多。
在德川幕府將近兩百五十年的統治期間,除了島原之亂( 一六三七年-三八年 ) 之外,日本並沒有發動對外戰爭,這一來江戶在經濟日漸繁榮之下,老百姓的消費力日漸增強,各地名產紛紛湧向江戶,如播磨?(兵庫縣)和紀伊?(和歌山縣)的醬油、攝津?(兵庫縣)的酒、京都的絲織品等高檔貨。
在江戶時代,以木造房子居多,因此經常發生火災,如本書最後所?述的明曆大火,讓江戶的建設毀於一旦,等到再度重建之後,德川幕府也更強化消防設備,以及增加消防隊的規模。
江戶的各行各業的職人,如泥水匠、榻榻米師傅、染坊師傅、油漆師傅、鍛造匠等,其精湛手藝也為日本現代化之後的製造業奠定良好的基礎。此外,江戶時代也有非常進步的旅遊文化,每隔四公里就設有一個驛站,讓旅人能夠休息之地。
德川的江戶時代,大力發展經濟,使得這個城市達到空前未有的繁榮。當時,?了紓解民?心中的苦悶,於是開闢闢遊里(花街柳巷),讓他們吃喝玩樂。首先,來自出雲的阿國創立歌舞伎,不但供民?觀賞,同時奠定日本的演劇傳統,接著風化區的遊女(風塵女郎)更不時接待客人。在這種遊樂文化的熏陶下,許多歌舞伎演員和遊女乃成?民?心中的「偶像」。
?了凸顯這些偶像之美,以及和服的五?六色,浮世繪應運而生。其實,浮世繪就是現代的明星畫報或是偶像照。不過浮世繪背後有它的哲學思考。在中世紀,日本受到佛教的影響,積極嚮往來世,但到了江戶時代,民?開始肯定現世的歡樂。十七世紀末期畫師菱川師宣是浮世繪的全盛期,因此「浮世」變成為當時的流行語。至於文學創作則有浮世草子(浮世小?),以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為代表。
到了幕府末年,洋人的威脅日益擴大,而倒幕派更是蠢蠢欲動。當時幕府大將軍德川慶喜?了延續幕府的命脈,乃聘請法國軍官操兵練將,實行軍事現代化,以對抗倒幕派。因此日本對於法國的崇拜,並非名牌服飾,而是它的船堅砲利。
日本人在跟歐洲人接觸時,也同時輸出和風文化,當時有一個名詞叫「日本趣味」(Japonisme),而這種文化就是江戶所孕育出來的文化。在英法兩國相繼舉辦博覽會時候,日本就曾將和服、浮世繪、武士刀、絲織品等頗富日本風情的物品展示在洋人的面前。
自十九世紀末期以來,浮世繪與和服在西方世界開始展現影響力。浮世繪的構圖有別於西方傳統的透視法,而圖中人物身穿的和服,其剪裁也跟西服的美學思考大異其趣。首先在法國人的推介之下,浮世繪開始在歐洲流行。
回顧過去,十七世紀初期,德川家康掌握政權,實施鎖國政策,驅逐洋人。在將近三百年的統治期間,只有跟荷蘭人有小規模的貿易往來。到了一八五三年,美國東印度艦隊隊長培里率領三條黑船來叩關,並揚言如果日本不開放門戶,則立刻開炮攻擊。當時的德川幕府自知無力抵抗,只好開放門戶。這一事件史稱「黑船事件」。
到了一八六八年,日本開起明治維新,正式實行現代化,但這背後的江戶文化卻是了解日本的原點。因此,如果有一本介紹江戶文化的入門書亮相,則對於讀者將會助益良多。目前,剛好《江戶町:大型都市的誕生》能夠適時出版,而作者?藤昌以深入淺出的?述方式,呈現江戶的來龍去脈,加上穗積和夫的精彩插圖,讓讀者在短時間便可以認識江戶的面貌。因此,我願意鄭重推薦這本好書。
江戶「奧」之精神
實踐大學工業產品設計系講師 程文宗
在這幾年經常去的國家便是日本;但最大的遺憾便是沒在父親生前和他共遊日本,聽聽他青年時期曾在日本求學種種……。對上一代父祖輩的臺灣人而言,的確身份、角色的認同是頗錯亂的;尤其父親他曾於大戰期間,就業於當時的滿洲國奉天市,但我卻沒機會一探他曾住過的地方。唯一記得的即是孩提期間,居住在金華街,類似數寄屋的灰瓦日式住屋的日子,喜歡唱日本歌的父親,像極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秋刀魚之戀」中的「多桑」角色;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甚少提及在日本的過往。在我小學期間,他說去日本參加老師的告別式,才知他曾在日本就讀,往後沒聽他再提起。
但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父親將其日本的生活習慣,有意無意的影響了我。有趣的是,我的成長及求學過程中,注定游移在日式的宅院建築空間裡。就讀台北師專,也是住在日式宿舍。及至歐洲留學後,第一次返臺停留,父親出資讓我到日本一遊。是我第一次對東京和京都有初步的邂逅,當時父親給我看?川家康傳,及NHK的日本戰國時期歷史劇影帶,纔驚覺父親的用心,祖父取名「德川」應該是由「?川家康」而來的吧;我喜歡的江戶時期的浮世繪版畫,也和?川家康有了連結。或許久居歐洲,對希臘、羅馬文明形成歐洲各國有著不同時期的藝術文化歷史,也不禁對東亞有另一種想像,即日本代表唐文化的樣式、安南代表元朝樣式、韓國代表宋朝文化樣式、臺灣則承襲明代的樣式。我們則將有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區域文化的移植及轉換。我想此本由內藤昌寫的、穗積和夫插畫之《江戶町》一書,就有此意味。如再配以浮世繪版畫做對照,我們更可見識到如清明上河圖般的市井生活。
江戶城雖以唐朝長安為範本的京都來規畫,我則更認為它是以中國宋朝的東京之城市為藍本。因在十三世紀初期,鎌倉時代中期傳入日本的朱子學,正讓這江戶城規畫,有著不同於京都、大阪的發展。即以「萬物以理為本,儒道即神道」的精神,開展「江戶文化」的日本文藝復興。由神道主義發展出一有別於佛教的「奧」(OKU)的空間美學,在日本的《萬葉集》、《伊勢物語》、《徒然集》和江戶時期的歌舞伎,皆傳達出此種空間與心靈的意識哲學。
江戶城的規畫即以「奧」的精神來建構,「奧」字辭在古代日本人眼中,從「沖」(OKI,迎向海面而來之意)高山、大海各有「奧」的神髓、亦即大自然的紋理及深度空間感,江戶城即透過「奧」之哲學概念來規畫(參考頁18、19),將自然如大地神靈崇拜般來建構自然生態場域;以太陽、星斗為測量,規畫制定特有的度量標準,即以「尺」(30.3cm)和「間」(6.5尺=1.97公尺)為單位,以間竿和水繩來測量;此種丈量法在臺灣民間至今仍通行著。
德川家康在依山傍水的區域建立江戶城,並以「奧」的意識在高突之地,建如塔樓般的城堡,以此為主樓;以便俯瞰城市及防禦工事的「天守」;再以江戶城為核心,開鑿一宇宙螺旋的護城河,並以此聯結河川,用以導引埋設於地下的導水管,提供各區的用水,它開啟日本自來水的供應;這種如巴比斜塔的都心計畫,比巴黎足足早約一百年。而在臺北的圓山(原來神社)也有如此的規畫。
在看到此書的出版,的確給喜好建築設計及學都市規畫的人,除可看到細緻的工法,也看到它承襲唐風及宋代的玄學。會以「奧」來看此書,即因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及芭蕉的《奧之細道》皆探討此一「奧」之精神。
日本名建築師安藤忠雄即以「奧」解讀特有的「間」建築美學。「間」的中文字彙即「門」和「日」兩字所構成;字彙「門」即鳥居(???),為日本神社建築物,頗似中國之牌坊建築。主要用以區分神域與人類所居住的世俗界,算是一種結界,代表神域的入口,可以將它視為一種「門」。「日」字即可照明的範圍,來作測量標準;「間」此一標準,即以「間」見方為壹坪的空間。用燭火可照明的範圍來作測量標準,恰巧符合費氏定理的黃金比例,也是光波及聲波的傳導鏡射範圍。除了很驚訝江戶時期的城市空間之水文的設計外,也以「間」的尺度,來度量空間的照明及聲音的傳導,他的建築即屬於一種日本古典江戶精神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