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噪如雨鄉土情 李長聲
關於武俠小說,日本有這樣的說法:一般書店裡,武俠小說的架子上半壁江山是司馬遼太郎的;另外的半壁,二分之一由池波正太郎和藤澤周平平分秋色,二分之一是其他作家們的。 有人說:拼命要發跡的傢伙讀司馬遼太郎,對發跡死了心的讀藤澤周平,想顯擺淵博的讀池波正太郎。
專攻英語文法史的論客渡部昇一看見年高八十的岳母讀藤澤周平,便也找來讀,驚為可以和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比肩。
我也知道一個事實:一位企業家臥病,讀藤澤周平慰藉愁緒,死後家屬按遺願資助中國翻譯出版了藤澤周平短篇小說集《玄鳥》。
文藝評論家秋山駿為藤澤周平的長篇小說《蟬時雨》寫解說:「我從事文藝批評近三十年,讀書是老油條了,這本《蟬時雨》竟然把我這老油條返回到一顆少年心。」
繼司馬、池波之後,藤澤周平於一九九七年去世。文學家丸穀才一撰文悼念,說:「通觀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武俠小說,藤澤是第一高手,文章如美玉無瑕,未有出其右者。每有新作問世,對於為數眾多的讀者來說,是比政變、比股市起落大得多的事件。」
藤澤周平出道比較晚,獲得新人獎已經是四十三歲,此後二十餘年,創作量驚人。更驚人的是全集二十三卷,可能有敗筆,卻沒有一篇粗製濫造,我覺得他是日本寥寥無幾值得迻譯其全集的作家之一。雖然得的是直木獎,壓根兒被類歸為大眾作家,幾乎唯有他。例如《浦島》、《玄鳥》均發表在純文學雜誌上,可以與當代純文學作家為伍。對人的洞察與同情,時隱時現的幽默,美麗而嚴酷的自然景色,他的作品猶如水墨畫,素雅而不嫌貧,精緻而不鬧心,情趣似杉林晨霧彌漫在字裡行間。
常見小說家忽而寫武俠或歷史,一讀便知是生活素材告罄,拿遠離現實的時代來蒙事。藤澤也寫過現代小說如《早春》,寫過歷史小說如《一茶》、《世塵》,但基本上一貫寫武俠小說。他說:「我寫市井,寫人情,主要把時代假定在江戶,但很少從過去的隨筆之類挖掘材料,多是以現代日常當中所見所聞、生活在現代的我本人平時所思所感為啟示來寫。」江戶時代處於偏執的中國化與淺薄的近代化之間,有真正的日本。藤澤討厭狂熱,討厭流行,而戰爭是最大的狂熱和流行,他也討厭嗜殺的織田信長。他抒寫的人情是現代的,規制人情的義理看似傳統,卻實在是被他美化的,由劍豪充當化身。他們保守、拘謹,用意志自律,不明顯表露情思和欲望,對女人的感情乍暖還冷,暖的是情,冷的是理。決鬥不是主題,情趣才是基調。藤澤好似樂手,奏出人生的旅情,又好似名廚,讀者的心理被料理得苦辣酸甜。
寫市井人情,藤澤周平的視角和筆調頗類似前輩作家山本周五郎,甚至被視為一脈相承,其實,兩人迥然有異,真所謂「名流各有千秋在,肯與前人作替人」。山本從不談故鄉,小說裡幾乎全是人,有情無景,而藤澤愛談故鄉,甚而遭譏諷:如此執著於鄉裡的作家真少見。他的小說裡無處不見景,有鮮明的季節感和時刻感。老作家中野孝次贊曰:「在現代所有的小說家當中,大概藤澤最善於描寫自然,像鄉愁一樣對讀者述說各個季節的山川街鎮之美。」
藤澤在隨筆《小說周邊》裡回想故鄉的山:「山在附近,有一天就會發現意外的風景。例如我小時候把水墨畫上的山色雲形完全當作畫,有一年梅雨時節,猝然看見了水墨畫的世界展現在眼前。我記憶中的羽黑山也沉浸在水墨畫的世界裡。羽黑山大概不是秋天賞紅葉、五月看嫩芽的山。枝葉相連的巨杉和深處的幽光是這座山的魅力。而且,這樣的羽黑山似乎最相宜小雨濛濛,最相宜四季霧靄。」
他在隨筆《周平獨言》裡想念故鄉的天:「我喜愛家鄉初冬的風景。陰翳的雲密布,空中不時從那裡撒下雨挾雪或者雪糝。而且從好像只能說是裂開的雲隙之間射下一點點日光,照亮黑色的原野和灰色的大海。這樣一天天反覆之後,某夜,雪靜靜地無休無止地飄落,早上世界就成了白的。到了初冬,我生長的土地呈現不會與別的土地混同的、只這片土地才有的容貌。我喜愛這個季節,或許緣故即在此。」
雨濛濛的山,陰沉沉的天,給作家養成的感情是陰暗的,流進作品裡,那就是一股淡淡的哀愁。他在短篇小說集後記中寫道:「這是因為在我的內心有只能用寫來表現的陰暗感情,作品形式不同,但都是這種陰暗感情所產生的東西。給讀的人以勇氣和生存的智慧,展開快活明朗的世界,倘若把這樣的小說作為正的浪漫,那麼,這裡匯集的小說是負的浪漫。」
藤澤家鄉是山形縣鶴岡,那裡有《看見龍的男人》的海,有《春秋山伏記》的山,海與山之間有一片《蟬時雨》的原野。他在作品裡名之為海阪藩。站在海邊眺望大海,水平線緩緩畫出一條弧,他說,那若有若無的緩緩的傾斜弧叫海阪。日本武俠小說最愛把地點落到實處,這樣虛構一個北國小藩很罕見。《蟬時雨》寫的是一個武家少年從十五歲的二十年成長歷程,有秘劍,有友情、親情,也有淡淡的愛情,那是一種「愛憐之情」,這樣的戀情才強烈而持久。昨秋觀看了據之改編的電影,一時興起,拿著井上廈的圖示(這位小說家愛讀藤澤小說,居然手繪十幾幅海阪藩草圖)去遊覽鶴岡,探尋從根抵支撐這個作品的如火詩魂。青龍寺川就是主人公牧文四郎晨起洗臉的小河吧,川邊殘留著一棟厚厚稻草頂的老屋。日枝神社就是文四郎帶領阿福看夜祭的熊野神社吧,大紅欄杆的三雪橋就是文四郎護送阿福下船的地方吧。阿福幫文四郎用板車拉回父親含冤切腹的坡道在哪裡呢?師傅把空鈍流秘劍村雨傳授文四郎的道場遺址呢?太陽西斜,這是藤澤常描寫的日暮,我坐在圓照寺簷下,蟬噪如雨,打開剛買來的當地特產鹽漬小茄子品嘗。
近年不少武打電影拜好萊塢超人、駭客為師,越來越花哨,科幻似的打鬥,再加上芭蕾的大劈叉和章子怡的媚眼,在這種風潮中,日本電影《黃昏清兵衛》,還有《隱劍鬼爪》,令人眼前一「暗」,心弦被濃於血的人情、淡如水的人生震顫。山田洋次的導演手法固然可圈可點,但不要忘記原作者,這兩部電影的原作者就是藤澤周平。其實,山田完全保持了小說的故事、情趣及氛圍,比如武打場面少,又好像少了些陽剛之氣,卻正是藤澤文學的特色。他不大把筆墨潑在劍俠的修煉、絕技等常規描寫上,琢磨之功集中於日常生活人。始自「隱劍」系列(十七個短篇),如《怯劍松風》,藤澤刻意把劍豪寫成上班族,每天進出藩主的居城上下班,養家餬口,這種類型寫到《黃昏清兵衛》達至巔峰。平靜的日常被藩主即老闆的命令等不可抗拒的外力打破,無奈拔出刀,「一揮頭白不聞聲」(清末黃遵憲詠日本刀),這一揮,簡單而爽快,人物形象卻為之一變,顯露劍的一面,頓時把日常生活人的一面提升為俠,讀者這才明白了劍俠原來一直是嚴守義理地生活著。「怯劍」取勝,老闆給漲了薪水(五十石祿米),但妻子「滿江並非為了那個愛丈夫,她愛曬黑的、規規矩矩值勤的、懦弱的丈夫,這就滿足了」,於是,好似一陣風過後,松一般根深的生活又恢復了日常的平靜。我甚至感覺,獨具現代感和樣式美的藤澤文學使山田電影終於超脫了渥美清(註:〈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男主角)的吊兒郎當和高倉健的悶頭悶腦,謂予不信,那就請讀讀看,已經為品味高、感覺好的讀者翻譯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