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如朝陽的《曙色謀殺》 黃羅
如果我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 1928)是一本反戰小說,不知各位有無異議?
關於查泰萊夫人的遭遇,不管那是一段不堪入目的色情描述,或是已被翻案重新定位的文學巨著,總而言之,她的命運的確是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而起了變化……克里夫.查泰萊娶了健康活潑的康絲坦斯為妻,在短暫的蜜月過後便上戰場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不久,克里夫受傷回國,腰部以下終身癱瘓。他雖然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和礦場的遺產,仍可過著無憂無慮的貴族生活,但夫妻之間不能人道,康絲坦斯對他的意義是一名護士多於妻子。查泰萊夫人受不了乏味生活的煎熬,於是和園丁偷情幽會,享受最原始的性滿足,後來更懷了他的孩子……試問若沒有發生這場戰爭,查泰萊夫婦的婚姻生活也許不會演變至此吧。
失去純真的戰亂世代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人類史上的浩劫之一,全世界有百分之七十的男性投入戰場,小至十五、六歲,大至退休老兵無一倖免。許多為人父親、丈夫或兒子的男性原本四肢健全去從軍,未料卻斷手斷腳甚至三魂七魄少了一半地返鄉,最糟糕的自然是戰死沙場屍骨未寒;作母親的哭紅了眼,作妻子的只好扛起生計重擔,有些家庭由於撐不過這種煎熬而發生了悲劇……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多少都「身受其害」而心有戚戚焉。基本上,《曙色謀殺》(Maisie
Dobbs)的小說作者及書中女主角都是戰亂下的受害者,箇中滋味必能體會。
嚴格上來說,寫出《曙色謀殺》的女作家賈桂琳.溫絲皮爾(Jacqueline
Winspear)並未「身歷其境」,她其實只是間接的受害人。生於一九五五年的溫絲皮爾,不但沒體驗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之痛,連一九三九年開打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沒沾上邊。既然如此,為何她的作品這麼喜歡以大戰為時空背景呢?歸根究底起來,原因就出在她爺爺身上。溫絲皮爾的老爺爺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而且在索姆河戰役中(The Battle of the
Somme)身受重傷罹患了槍彈震驚症。對當年才五歲的溫絲皮爾來說,目睹爺爺飽受這種神經官能症之苦,看著他老人家緩慢跛行又氣喘如牛,甚至常用熱水泡腳並上下按摩,無形中自然而然會對「終結所有對立局勢的戰爭」和其後遺症產生濃厚興趣,也難怪成年後的她會創作出有戰爭歷史淵源的小說。至於溫絲皮爾為何選擇推理小說這種類型來創作呢?這位英籍女作家如是說:「戰爭和其後果提供了推理小說一個絕佳背景,讓我能藉由文學形式來探索那個時代。戰時整個社會起了很大的變革,民間怪事叢生且人心緊繃,這種變動的狀態可以激發作家無限想像的空間,進而書寫出打動人心的故事--特別是涉及善與惡的犯罪題材。總的來說,活在大戰下的世代都失去了自我純真。」
初次出手就一鳴驚人
溫絲皮爾受過高等教育,在倫敦大學取得教育學位,在出版公司編過艱澀的學術叢書,也做過市場行銷工作。一九九○年移民美國之後,在民營機關上班並當過私人教師,期間也曾為幾本期刊撰稿。溫絲皮爾自承並非一開始就懷抱著作家夢,即使她的作文老師曾鼓勵她走上這條創作之路。既然如此,那事情是怎麼開始的呢?某天早上她開車去上班,在擁擠的車潮中徐徐前行,正當座車被擋在十字路口的紅燈時,她當下的反應和許多塞車族一樣--沒頭沒腦地胡思亂想起來。突然之間,溫絲皮爾彷彿看見了某種「徵兆」(SIGN),她在想像中看到了一名女子,此姝身著二○年代末期的服飾,置身於倫敦華倫街車站的木製升降梯中。這名女子離開地鐵車站,走在華倫街上,最後停步於一棟房宅前面,接著不知從何處取出一份裝了一串鑰匙的信封。場景繼續發展下去,沉醉於想像中的溫絲皮爾渾然忘我,絲毫不察紅燈變綠以及後方的喇叭聲響起。就在那福至心靈的一天中,她一直巴不得可以趕快下班回家,把早上心中所見之事寫下來,而那段文字爾後便成了《曙色謀殺》第一章開場的基本架構,至於心靈之眼所見的女子,當然就是故事裡的業餘神探梅西.杜伯斯(Maisie
Dobbs)。
溫絲皮爾至今也不過才寫了三本小說,她這部處女作《曙色謀殺》是在二○○三年七月出版,結果甫上市就一炮而紅,翌年就被美國推理作家協會(亦即愛倫坡獎)提名為年度最佳作品,這樣的例子史上只發生過兩次(一般情況下,應該只入圍年度最佳新人獎。對了,美國推理作家協會已有六十年的歷史)。事實上,這本傑作簡直是佳評如潮,廣獲各界掌聲,不但一舉贏得阿嘉莎獎(Agatha
Award,能拿到這個獎項,就足以在宣傳上自稱是「謀殺天后」克莉絲蒂的傳人了)的年度最佳新人作品,而且獲選為美國圖書館協會的艾歷克獎最佳讀物,並入圍了《紐約時報》二○○三年度好書、《出版人週刊》的年度推理傑作;至於銷售成績方面,這本處女作也是表現不俗,在舊金山和洛杉磯兩地都登上了暢銷排行榜。
敘事手法巧妙的三幕劇
溫絲皮爾筆下的梅西.杜伯斯,正是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夢魘的奇女子。十九世紀末,她生於倫敦東南區的貧民窟,父親是個死了老婆的菜販,由於負債累累,只好把獨生女梅西送去有錢人家幫傭。本來以為小梅西終其一生無法擺脫低下階級的出身,未料到了康卜頓家當卑微女傭之後,居然遇上了兩位貴人,其一是贊助她至劍橋葛登學院唸書的僱主康卜頓夫人,其二是啟發她偵探天份的怪傑莫里斯.布蘭奇--此人既是法醫學家,也是知名心理醫師。有了這兩位具備識人之明的伯樂,再加上梅西.杜伯斯本身好學不倦的聰穎天賦,這匹千里馬終將脫掉階級的枷鎖快步飛奔。《曙色謀殺》故事始於戰後的一九二九年,梅西在倫敦成立了一人偵探社,單槍匹馬接下第一樁差事。乍看之下,她只是要調查妻子不忠的綠帽疑雲事件,沒想到追查下去竟牽涉到一家收容所,住在那裡的都是戰時受傷的殘兵。剛好此時康卜頓夫人的兒子計劃要去該處療傷,於是梅西先行深入虎穴,未料挖出來的秘密居然和自己十多年來的夢魘相關……溫絲皮爾用「三幕劇」的形式鋪展整個故事結構。在第一幕當中,三十多歲的梅西宛如信心滿滿的「千面女郎」--這兒並非指梅西易容術出神入化,而是形容她猶如日本漫畫裡頭戴上面具的千面女郎,可以透過模仿對方的肢體語言來融入他人內心,藉此揣測角色(亦即當事人)的心理狀態。是悲傷絕望,抑或是憤怒狂喜,若能精確掌握人們的情緒,梅西就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行動。這種洞察人心的直覺能力,與克莉絲蒂所塑造的瑪波小姐(Miss
Jane Marple)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幕以倒敘手法將時空拉回一九一○年,這時候的小梅西求知慾旺盛,白天在康卜頓家打雜幹活,半夜會窩在僱主的圖書室裡看書,哪知道某天凌晨被夫人撞個正著。眼看「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夢幻火花即將熄滅了,梅西的人生就要墬入另一個悲慘世界,誰知道結果卻是峰迴路轉,夫人不但沒怪罪她,還稱讚她好學不倦。於是「灰姑娘」的戲碼急轉直下,原本嚇出一身冷汗還得擔心捲舖蓋走人,竟然一路發展成獲得贊助遠赴劍橋就讀的「麻雀變鳳凰」橋段。溫絲皮爾玩類型的功力不僅於此,其實第二幕的主軸比較像是羅曼史小說,她以生花妙筆讓趕往前線支援的護士梅西與軍醫林區大談一場戰火下的戀情,其過程纏綿悱惻令人動容,不禁使人聯想到海明威的自傳體小說《永遠愛你》(In
Love and War)。來到了第三幕,時空背景又返回一九二九年夏日,故事進展的方向也回到傳統的偵探小說佈局,梅西歸納所有線索並最後出擊,查出了真相也讓整個事件圓滿落幕。
帶有女性主義色彩的偵探小說
推理史上的女神探其實並不少,例如縱橫芝加哥的絕命女煞星沃蕭斯基(V. I. Warshawski)、史上第一位冷硬派女私探秀蘭.麥康(Sharon McCone),以及首位女教師偵探希爾吉賈黛.威瑟(Hildegarde
Withers)等人,而初出茅廬的梅西.杜伯斯躋身其中卻絲毫不顯遜色。這個美麗迷人又性格獨特的角色,正是她那個世代女中豪傑的表徵:那個年代的女性多半未婚,有些留在大後方支撐祖國的根基,進入就業市場扛下男性的工作重擔,並且爭取原本難以企求的自主權,因為男人都離家去打第一次世界大戰;有些則跟隨軍隊為士兵們作療傷、看護和心理建設。在那紛紛擾擾的大時代中,女性的努力贏得了高度認可,社會結構起了重大轉變,像是遷往美國和加拿大的移民潮、女性有了投票權、第一批女性加入警隊、科學辦案的技術蓬勃發展……而梅西.杜伯斯在此風潮中首當其衝,她以一介貧民弱女子的身分往上爬,靠著堅忍不拔的非凡素質度過難關,並運用聰慧才華奠定個人事業。如今她在費茲洛廣場擁有一間專屬辦公室,也聘請了一名樂天派的助手比利.畢爾(Billy
Beale)。她用實質行動證明了自己是個傑出心理學家,而且也是優秀的調查員,難怪蘇格蘭警場的史崔頓探長老喜歡找她合作。某種程度上,《曙色謀殺》堪稱是一部另類的女性主義作品。
這一兩年來,推理小說在台灣的出版趨勢突然變得活躍熱絡,動輒就有近兩百本的出版物,然而能像《曙色謀殺》這樣與歐美幾乎同步發行的小說實屬少數,台灣的讀者能在二○○六年開春就讀到這本新作,推理迷們都得感謝天培的編輯群啊。洋洋灑灑落筆至此,如果有看倌要問:梅西和那位林區醫生的戀情究竟有無開花結果?這個問題我要在此賣個關子,請大家自行在小說中尋找答案了。我只能稍微透露一點:勞倫斯筆下的查泰萊夫人若具備了梅西的偵探才能,她大概就不會將滿腔熱情宣洩於性愛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