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好下台，無處不自在
楊國明 二○○五年十月於師大附中
今年將是我過的最後一個教師節，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明年五十就要退休，總讓人以為我有什麼偉大的生涯規劃，才想這麼早說拜拜。其實，自己心裡明白：上下了大半輩子的教書舞台，自己演得並不是頂精彩，趁這個時候還可以從容下台，免得歹戲拖棚，讓觀眾喝倒采。
當老師，就某方面說來，就像是講台上唱獨腳戲的演員，學生則是坐在台下品頭論足的觀眾。我教的是英文，算是難演的劇本，加上名字的英文拼音Yang Kuo-ming竟然可以重新組合成OK, I掭 an NG guy.（好吧，我是一個會吃NG的傢伙），命中注定根本不是唱戲抖包袱的料。難怪，一直覺得自己演得很吃力，學生也沒看得多入迷。
這麼多年來，我扮演的始終只有兩種角色：導師和專任老師。
對自己導師班的孩子，我常常變臉，且變的大都是黑臉，嚴格要求孩子準時、誠實、負責、尊重……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至於很多人重視的成績，我則是鼓勵孩子「盡力而為」可矣。畢竟，讀書求學有時盡，做人處事一世人！扮黑臉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不僅觀眾不喜歡這種秀，而且上台彷彿是一場激烈的戰鬥，加上自己又有勇無謀，常演得自己精疲力竭的直想溜。於是，二十年後終於悟透：自己雖然始終如一，但卻演得有氣無力。
就這樣，我拆下導師的戲台，跟孩子掛起免戰牌。但如此輕易承認失敗，也始終讓我耿耿於懷。
還好，三年中跟我發生數次大小戰役的最後一班學生畢業典禮完當天，一個孩子捎來一封信，讓我自認戰敗沙場的心理障礙稍稍地化解開來。他說：
老師：……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寫這封信，可能是老師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吧！您是我看過最嚴厲的一位老師，也是最負責的一位老師。雖然以前在被您教誨之後，心裡總會不太服氣，但是到了這個時候，我卻很慶幸能有您這麼一個老師，沒有讓我走上更荒唐的歧路，同時也使我了解到，什麼才是正確的方向。
過去的日子裡，真的很感謝老師的努力教導，以前的犯錯，以前的無知，希望老師能夠原諒。也希望有一天，老師能夠看到我的進步，並以我們班為榮。
這封信讓我知道：自己雖然沒有把導師的角色詮釋得很精闢，卻演得相當賣力，即使當時的觀眾或許寥寥無幾，但總是有人看到自己還算努力。
最後這幾年改當專任，不用再掛著面具演戲，感覺很輕鬆，其實還是常覺得老演員變不出新把戲，再怎麼演都是一成不變的東西，一定會讓觀眾看膩。
有時候，台下的觀眾會「吃吃早餐，打個瞌睡，分神講話……」，好像是在告訴我：「你演的東西我們沒有興趣。」這時候，不提醒他們，覺得自己不負責；說了，又嫌自己嘮叨不識趣。也因此不禁懷疑：自己真那麼老態龍鍾，即使粉墨登場學生也不理睬？
所幸，今年剛畢業的一個學生送了我一本書，書裡的話讓我知道自己雖然有點中古，但上了台還是馬力十足。她是這樣寫的：
Dear最有創意的Younger老師：回想過去，那課堂上一幕幕經典的鏡頭又迴盪在我腦海裡，而值得回味的不只是二十六個字母錯綜複雜的排列，而是老師一直以來對生命的一種認真、一絲不苟的態度，奉獻教育的熱忱，以及不求立即收成的『百年樹人』的理念。
謝謝老師沒有把我當成「數字」在評價，且不斷給我信心和鼓勵，指引我用「心」感受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一切我會把它當作生命中的寶貝來珍惜。
雖然每次的交集都只是簡單的幾句話，一則短短的e-mail，但已足以讓我重新恢復戰鬥力再次出發，並在以後的人生路上邁開步伐，讓資質平庸的我很努力的想證實老師您當時的洞見觀瞻。
這些話讓我了解：自己雖沒什麼新把戲，但是舊把戲依然還有一些價值和魅力，即使少了十八般武藝，只要認真，舊戲碼一樣精彩可期。
教師節那天，才相處兩個月的女生班「做了」一張大卡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一些話，三十幾個女生嘰嘰喳喳地告訴我：原來英文課能這麼歡樂，每堂課都大有收穫，疑惑在你的講解下都通了，能在高三被你教到真棒！
自從讓你教英文後，我對英文越來越有興趣，你總是耐心地一再講解問題。學英文真是愉快，超愛上你的課呢！
你真是好棒好棒的英文老師，聽你上文法好有條理，你讓英文成為我們期待的主科，真是太可愛了！
看了這些慷慨的讚美，讓即將從教書舞台退下的我內心充滿了感謝。我知道，在明年我上的最後一堂課之前，我依舊會演得聲嘶力竭，唱得口沫橫飛。如此，我才能避免心虛的鞠躬下台，不辜負孩子的厚愛。於是，我就可以學學平淡的水，不管有沒有舞台，都可以「隨圓就方，無處不自在。」
在此，我要用一個學生送給我的一首詩作《北》，回送給任何一個不吝在台下給我的演技捧場鼓勵的小孩：即使在日落的時刻雲的詩歌也不曾停止滿足的星光已把一切的實在展露無遺
最後，感謝老婆，幫我撐起大半個家，讓我能無後顧之憂地專心揮灑那小小舞台，否則我一定會演得更不實在。
感謝女兒和兒子，自動自發地扮演好他們的角色，不需我太費心地指導該如何走節拍，否則我一定會左支右絀，更顯得力有未逮。
更要感謝九歌蔡文甫先生，在書市這麼不景氣的現在，又不是什麼暢銷的體裁，慨然允諾出版這本屬於個人在教書最後幾年的一些記錄，這樣的退休厚禮，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忘懷。同時要感謝陳素芳總編和薛至宜小姐，沒有她們的巧思和精心的編排，這些原本平凡無奇的文章就無法顯現出它們隱藏的丰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