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狼終將消失! 唯有文明得以長存
明基電通╱友達光電董事長 李焜耀
蘇元良先生的「嗷嗷蒼狼」是本罕見的書。其立論弘遠,博大的文化歷史觀,處處充滿獨具慧眼的觀察,是評論台灣產業主流電子業中的佳作。書中提到,我們正身處於一個最偉大的時代,卻也是一個最脆弱的時代。
現在台灣電子業普遍活躍在X理論、規模經濟、追逐降低成本的營運模式裡面。帶著斯巴達與蒼狼的精神,在全球供應鏈中扮演承接大量代工訂單的角色,進而在全球科技產業的供應鏈中站穩腳步。
但是,狼最後還是要被馴化,而且不只是被馴化成狗而已。在整個文明的發展過程中,狼只會是一個輔助過渡的角色,而不是一個可存留下來的物種。斯巴達也是一樣,這種以單一目標、壓抑人性、軍事管理的組織,在歷史的洪流中,最終還是要回歸文明的體制,才能夠繼續留存。
前一陣子,我去土耳其,那邊的人告訴我,他們與中國是有血緣關係的,而有些當地的朋友,他們的姓就真的叫「窩闊台」、「察哈台」等等,他們就是蒙古人的後裔。在歷史上,有著草原蒼狼性格的蒙古人,帶著他們的鐵騎橫掃歐亞大陸,在元朝時,因為追逐擴張草原勢力,逐步遷徙到土耳其來。
但這些原本是追逐水草的遊牧民族後裔,在土耳其落地生根之後,逐漸變成農耕民族的生活方式。而到了現代,土耳其人不再逐水草而居,而是更積極地融入全球文明體制中,他們尋求加入歐盟的機會,尋求一個與現代文明緊密結合的生活方式。
蒙古人的例子,真的可以讓我們思考,這種遊牧式的產業型態,對台灣製造業究竟是利是弊,將怎樣影響長期的生存?又能為台灣社會留下什麼?
台灣現在的產業主流價值已被嚴重扭曲,大家看到都是成功以後的故事,去讚揚、甚至效法這些蒼狼式、遊牧式的經營模式。但大家不知道、或是刻意忽略的是,在這些成功故事背後,可能用了多少的社會資源,與不盡合理、不一定合法、不見得合情的手段。如果這樣的成功被大肆歌頌或稱道,而沒有托出背後的完整面貌,並探討這種營運模式的利弊影響,這對社會是不公平的。
目前電子業遭遇最大的挑戰,就在於整個社會似乎有很大的聲音在鼓勵、支持往一個扭曲的主流價值方向前進。正如同蘇元良先生在書中提到的Skinner理論一樣,台灣產業界就像那隻會打乒乓球的鴿子,整個社會都在增強鼓勵蒼狼式、遊牧式、斯巴達式的經營模式,所以狼性要更強、斯巴達化要更深的軍事管理。某些電子業者在大陸要求員工抓蒼蠅的故事,很多人都應該聽過。部分廠商到了其他國家,把人當狗管,對員工指東叫西。這類事件,不勝枚舉,再在反映,台灣電子業目前所陷入的狼性、斯巴達式的思考陷阱中。
但這樣的作法都是違反潮流的,他們只是把西方先進國家丟棄的管理技巧拿來應用。這是一種赤裸裸、最原始、最暴力的管理方式,但卻被台灣及許多的亞洲廠商拿來當成競爭的利器。
我認為,蒼狼的精神不見得是對台灣有利的,經營管理還是應該是要回歸到人的原點,在企業、股東、雇主、與員工之間,尋求最大的利益平衡點。
製造業的營運型態,雖然是經營企業,但其直接、間接地影響著數百萬名相關員工個人、家庭、股東、甚至是客戶的生活型態。只不過,多數的台灣電子業是缺乏客戶思考的,因為最終用戶是跟他們絕緣,隔離的。蘇先生在書中提到的「Taiwan Touch」,凸顯了台灣廠商根本就不曉得客戶在哪裡,他們摸不到客戶,客戶也不知道你是誰。
所以,現在社會所稱頌的主流價值,很多都可能只是泡沫而已,是一種階段性產生的泡沫。
歷史的長河不斷的沖刷著曾經留下的痕跡,現在回頭看看,不論是蒼狼的時代、或是斯巴達式高壓統治,流傳下來的只有一段段的故事,但並沒有留下可供後世效法學習的典章、制度,或是影響人類生活至深,讓人懷念的文明系統。
蒼狼最終在歷史上的下場都是會消失的,因為草原總有被吃盡的一天。最後生存下來的會是什麼呢?我幾乎可以肯定的說,不會有狼,只有懂得生活文明的人類,用更文明的手段、更有文化的思考、更具有歷史觀的企業經營模式,才有條件繼續生存下來。
而遊牧式的產業型態,也讓這些蒼狼型的廠商與台灣的關係越來越拔根而起。如「狼圖騰」一書中所提到的,遊牧民族就是要追逐肥沃的草原與充足的水源,草吃完了、水喝光了,就要換個地方。所以,這些蒼狼型的廠商,目前落腳在大陸南方或是華東的廣大生產基地,不會是他們的終點,也不會是久居之地,只不過就是追逐成本降低的中繼站而已。當文明發展帶來更好的生活水平,也就是再次遷徙的時候了。
蘇先生在文章中提到日本TOYOTA。TOYOTA今天已成為一個高度國際化的企業,可是它有根,它的人送到全世界,還是有根可以讓他們回來。而這些人之所以要回來,並不只是因為家人、親友在這裡,而是因為TOYOTA有一個很強的營運中心在日本。這個營運中心之所以會被留下來,留在日本,是因為它有很高的附加價值,讓它能在高成本的環境中繼續生存。
但是,這樣的「根」,台灣有沒有?很值得大家深思。可能沒有的答案居多,這是個大問題。
經營企業的目的在於追求提升更高的附加價值,但附加價值的提升,還是與公司長短期的過程有很大的關係,也就是所謂可持續性(Sustainable)的價值。雖然人的生命有限,不可能管理一家公司直到天荒地老,但這種可持續的價值,對於整體台灣社會來講,卻是非常重要的。必須追求一個具有歷史長久意義的,留給社會後代更多可看到的價值,並建立起寬廣附加價值成長空間的模式,才是產業應該關心的發展重點。
在蘇先生的文章中,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對「人」的關懷。他在書中談及電子業從業人員的心路歷程、返鄉的鄉愁、未來的空間、文化的差異,情感際遇的描寫非常深刻,也非常讓人感動。
台商在彼岸生存的故事,是一部血淚史,有點像是當初唐山過台灣的故事,有人會問:台商的歸鄉路何在?我想說的是,如果整個台灣社會不能進入一個更深層文明思考、更有價值創造空間的社會,那麼台商的這條路,就是一條不歸路。
事實上,台商在大陸所呈現的那種粗俗文化,都是一種文化的倒退現象。等於是把過去二十、三十年來,台灣走過的那一段,從貧窮到富有的技法,拿到似曾相識的開發中地區再複製一遍。這對於推動整個文明社會的進步,並沒有太大幫助,反而只是把進化的速度遞延。
相對而言,很多人會認為台灣的生活型態比較大陸先進、且更有文化內涵,這也許是真,但價值創造的空間不大。因為,如果文明的產物只是在內部消費,價值的創造只是一群人互相交易下的結果,這樣是不足以長久生存的。像是本地的義美、統一等知名品牌也許在台灣做得很好、很高級,讓生活在此地的人覺得很有文化、很舒服。但這畢竟都還是內需型的產業,遠遠比不上把這些東西拿到國外去賣,說服異地的消費者認同品牌背後的文化內涵。兩者之間的價值是不一樣的。
相較於台灣,在韓國,到處看到韓國品牌的車。而拿到台灣、印度,韓國車也有人會買,而且是用韓國自己的品牌賣給當地的消費者。就是這樣,韓國創造的價值不只是一種內部的消費,還是可以拿到國外去評價消費的價值,而且放大了。這種在內部形成的價值,拿到國外去也賣得動,也可以變成搶手貨,就算是成功了。
過去台灣只創造出幾個品牌,但這些品牌卻又多半走不出台灣,沒有去爭取國外的人認同、消費我們的附加價值,這是一件很令人憂慮的事。
為了拉大價值創造的空間,明基現在正積極往這個方向走。把台灣及華人世界的創意行銷全世界,爭取世界消費者的認同,進一步肯定我們的文明價值。如果有更多人都這樣做,長期積累,才能讓台灣變成一個吸引遊子返鄉的地方。要能夠利用台灣這種文明的力量,產生附加價值,讓世界上的人享用之後,進而放大台灣真正的價值。
在蘇先生的文章中,也曾討論到很多類似如何創造誘因,讓這些在海外的人願意返鄉的作法。但是,如果是像這種無根的產業,這種遊牧式的經營型態,基本上都不用考慮這種問題。
今天,一個移居到土耳其的察哈台後代,他是不會想要回蒙古的,蒙古對他們是沒有任何鄉愁。原鄉的價值,就在於文明的創造,一個有品牌的產業環境,才能讓人對於土地有所認同。今天如果說統一、義美可以在歐洲很搶手,除了親情友情的羈絆,一定令住在他鄉再久的台灣人,也都還是會想來,也都還對台灣有著一份原鄉的情感。
看過「香料共和國」那部電影嗎?事實上,文化很多時候都與食物相關,甚至可以說,文化的很大內涵,就來自於食物的香料。食物的感覺很直接的去影響人的認同感,就像是飲食文化中慣用的香料一樣,例如台灣菜中的蔥、芹菜的用法,吃客家菜就會吃到九層塔。
但難道是因為吃到九層塔就會讓人想回台灣嗎?當然不只是這樣。食物對味覺的影響,擴及人類的生活型態。人們會想要在住的地方自己種九層塔,想辦法把自己跟家鄉拉接近一點,有生活在家鄉的感覺,這就是一種認同,一種文化情感上的認同。
而一個地方要能夠讓遊子們產生認同,還是要有全球知名的品牌,在價值創造上,要能夠成為世界的標竿,讓全世界人樂意享用、消費。就像是一般人去瑞士旅遊,除了買名錶外,就是巧克力,其他好像也不多。不用多,只要一兩樣就可以了。
蘇先生全書,都在探討台灣電子業的未來在哪裡?電子業整體、以及生存於其中的人,能在台灣留下什麼樣的價值?這與目前市面上眾多頌揚成功個案、與執行力的主流商業書籍相比,本書顯然不夠商業化,甚至是反其道而行的。
但是,本書最可貴之處在於其歷史觀的大格局,來觀察台灣電子業面臨的挑戰,值得我們從更深層的思考去探討背後隱涵的意義。事實上,產業、地區經濟發展的過程,都離不開歷史的視野。更重要的是,在目前歌頌單一主流價值的環境裡,蘇元良先生更是嚐試提供不同的聲音,並導引更多元的思考方向。
目前的這種蒼狼式、遊牧式的經營模式,對社會總體價值的影響應該是破壞大於創造。在一般歷史和產業史上,已經有太多的類似案例,可以讓我們借鏡、反思。如果我們再不去思考、反省、調整作為,繼續因循目前已被嚴重扭曲的主流價值行列前進,台灣的前景將會是困境處處。如何調整以擺脫泥淖,已是迫在眉睫。(陳慧玲小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