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矯情,愛說玩物而不喪志。玩物其實要玩到喪志才好玩。江湖俠骨夠多了,空山聽雨的人倒嫌少,弄得文化都纏著頭巾,太乾太硬了。幸好還有吉諒這樣的今之古人:愛茶壺、愛印章、愛硯台、愛美酒、愛美人,愛到愛不釋手。
只可憐人間古色和古香都不多,再也找不到金安清《水窗春囈》裡說的情景:紅板橋低,紫金山遠,雙槳掠波而來,畫舫上名姝絕艷,連曲中酬酢都沒有脂粉俗態而只有六朝煙水氣。還有那陳曼生、萬廉山兩個司馬,一個會做宜興茗壺,花草幽幽,銘文落落;一個會在端硯上縮摹秦漢碑帖,斑駁畢肖,古意盎然。
吉諒只好妥協:玩音響、完攝影、玩電影、玩電腦,溫山軟水都羼著熱線硬件,還是愛不釋手。我心想,這傢伙怎麼那麼多愛?活該他要拚命賺錢去看山,去撲蝴蝶……
自序 美是物質的享受
我一直相信,美是人類文明最高的層次,比絕對的真理、至善的道德,還更崇高、偉大,而且容易深入、感化人心,進而提高個人生活與整體文明的層次。
透過美的體認與追求,能真正從心靈得到人生境界的拔升。美,超越了以擁有物質為滿足的低階需求,給人精神極致的充實。
然而,美絕非憑空而來。美雖然超越物質,卻以物質的存在為基礎。
青春的美,來自茂密的毛髮、緊致的肌膚、強健的體態與敏捷的反應,年輕人不但外貌令人賞心悅目,連振動在空氣中的聲音都洋溢著不可忽視的美。對年華老去的人來說,那種青春的美,常常會讓漸漸失去青春的人惆悵無比。
川端康成有一本小說《睡美人》,描述一家旅館提供一些老人們特殊的服務:老人們只要付出可觀的代價,旅館主人就會安排一位青春(想必也是美麗)的女人來陪伴他們,詭異的是,這些女子都是在睡眠狀態,可能是服用了藥物;旅館的規矩是,老人們只可以看,不能動手。川端文筆雖然不像渡邊淳一那樣煽情,但情節的安排和對青春女體的描寫,以及老人們面對青春如花的女體的種種隱誨的自白,同樣令人動心、掩卷太息。
然而,青春是什麼?
從物質與醫學的觀點,青春是強健的細胞生成能力,是充分運行的新陳代謝,是新鮮而尚未老化的血管、心臟。連生命本身都是以基因、細胞核這樣的物質為基礎,美,何嘗只是抽像存在的精神層次呢?
這幾年,台灣流行美食與瘦身,一杯香醇的咖啡,是許多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儀式性飲料,一塊義大利的提拉米蘇,甚至會給人幸福的感覺。紅酒流行的時候,我看過一個電視節目介紹紅酒,那位美麗而風情萬種的紅酒女郎,把紅酒說成世界上最珍貴的液體,而她對葡萄產地、各國氣候、釀酒家族以及品牌的豐富知識,也在在叫人不得不佩服,甚至幾乎要相信,她的所有美麗與自信,都來自她纖纖玉手輕托著的水晶杯中那紅灩灩的神奇酒液。
美這麼脫俗的境界,卻比任何感受都還要強烈依靠真實世界的物質基礎。
美麗的女人總是男人最熱衷的焦點與話題,而俊男呢,也是女人最有興趣的。有一位女性朋友,說到心儀的男明星,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大家笑她花癡,她卻說她妹妹更厲害,「不但全身都紅,連腳底都紅」,甚至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那個明星,她妹妹會立刻變得結巴起來。這位令人驚奇的女生,才國小六年級。
年紀這麼小就懂得「好好色」,實在令人歎為觀止。可是,最近讀了《美的科學》,作者引用學者的實驗,說即使是嬰兒,也會對長得比較好看的人有更多的注意力和興趣。愛美,果然是人類天生的本能之一。
既然如此,就應該讓生活充滿美的事物與享受,才不會辜負唯一一次的生命之旅。我很幸運,生長在一個平凡的家庭,父母卻從來不反對我追求什麼,雖然他們也從來沒鼓勵過。總之,從文學、書法、繪畫、篆刻、茶藝、茶壺、印章、硯臺、音樂、音響、攝影、電影、電腦、甚至香煙、中西酒類,我似乎從未「節制」過我的這些興趣。張岱說,不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怎麼對得起這有限的生命?
我不是玩家,卻是張岱理論的實踐者,以前和詩人亞弦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常常和他心領神會的交換過許多收藏的樂趣,他常常笑自己收了一屋子的破銅爛鐵,可是仍然忍不住老是往骨董地攤上找銅手爐,老是告訴別人說他只是玩物,不喪志。
玩物喪志不是沒道理,卻不是真理。至少對我和對我朋友徐衛新這樣的人來說,因為錢不多,為了找一些自己有興趣的東西玩,往往要立志去賺錢,努力賺錢的同時,也就把自己的一點特殊才藝,貢獻給了海峽兩岸日益繁華的社會。
徐衛新是我大陸的朋友,有一雙厲害的眼睛,對看過的字畫骨董,幾乎有過目不忘的能力,由於種種因緣際會,我們不但成為好朋友,也先後成為江兆申先生的入門弟子。因為他,我收藏了不少好硯臺,他自己呢,四處尋找骨董之餘,甚至在黃山山下開了一家骨董店,雖然後來受到東亞金融風暴的影響而關門, 我卻因此多了一些「沒有用」的收藏。
這些「沒有用」的收藏讓我平凡的生活多了很多樂趣,玩物果然可以不喪志。至少,就不會有這本書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