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女人的「內在革命」
廖梅珠
九月的陽光暖暖照在陽台上,一個中年女友蹺班來看我。說的不是職場的險惡傾,而是當年的「愛情史」,那些我都倒如流的「青春戀歌」。
看著她叨叨絮絮,近乎斯底里的說著,眼神透著時不我予的感慨,和對未來的不安,彷彿只有藉著青春情愛的耽溺,才能麻痺中年不堪的現狀。
我看著即將步入更年期的女友,不知道該為當年的她喝采,還是為眼前這個焦慮煩躁的「中年小女生」感到憂心。
無獨有偶,一向有優等生之稱,為了給青春期的兒子立下好榜樣,而式掉多年菸癮的長輩,卻在七十多歲的老母死於肺癌之後,以四十一歲之齡,長出十七歲的痘子,興起「青春癲」,焦慮、補償似的遠渡重洋,尋找當年他曾經斬斷的銷魂情緣。
本沉浸在青春肉體的他,我實在不忍心戳破,偶爾跑來找我告解的「中年小男生」,毒辣辣的問他一句:「是不是在女友豐滿的胸口上,找到兒時母親哺乳的溫暖?」
篤信「生時如花」,對青春執著得近乎病態的日本人,在渡邊淳一的筆下,化成一對對追求感官刺激的口年人。
成千上萬的觀眾、讀者,頂著九七年夏日熾熱的豔陽,湧進有冷氣的電影院,在黑漆漆的空間,各懷心事地和一群陌生人共享世紀末的頹廢和沉淪,追求心中的「失樂園」。期望能在森田芳光的影像,和渡邊淳一的筆,滿足偷窺的快感,或惺惺相惜的共鳴。
在「外遇無罪,自私有理」的影像下,不倫男女是否為自己找不到出口的愛慾,覓得聖戰的光環,而那些想愛,又不敢愛,罹患「純愛症候群」的中年人,是否在渡邊的筆,到意淫的材料?
遺憾的是,更多的觀眾、讀者,看到的只是頂著青春殘燭,奮力反撲的中年肉體,卻看不到殘燃燒之前的焦躁,和燃燒之後的虛無。若非身歷其境,又豈能體會那股時不我予、束手無策的失落感。
難道對青春的緬懷,就只能藉由肉體才能得到救贖?難道中年的焦躁失落,就只能經由感官來得到平反?對此,篠田節子顯然提供一個不同於男性作家的女性觀點。
自從今年春天過完三十九歲生日之後,偶爾會覺得沒來由的焦躁。為什麼會焦慮不安呢?瑞穗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強要找出原,只有浮現一個平凡無奇、概念性的答案:四十當前,人生已經無法重來。
表面上,撩撥瑞穗焦慮源頭的是,昔日戀人的死訊。逼得她不得不重遊故地,掀開過去不堪的傷口。事實上,攪亂三十九歲瑞生活步調的,卻是當年對藝術狂熱的「自我」。
昔日的戀人(康臣)為什麼自殺?又為什麼要留下形同遺書的錄音帶給瑞穗?況且還是一捲倒著錄音的帶子。一捲錄音帶,就像一面照妖鏡,照得瑞穗和正無所遁形。隨著魔幻寫實式的情節鋪陳,我們看到瑞穗先是逃避,繼而鼓起氣找尋真相。
當她一步步追著謎底跑時,心境也隨著旋律顛倒的巴哈,溯及青春的伊甸園,展開一段「自我的心靈之旅」。
當康臣的死喚回她和音樂的聯繫,那個被生活壓扁的「內在自我」,也開始作怪,讓她對周遭的一切,開始產生質疑。原本看似美滿的生活,也似乎有了缺憾。
隨著那捲旋律顛倒、會把人的情緒捲回過去的錄音帶,逼得瑞穗舉行一場痛楚的儀式,勇敢地掀開過去的傷口,正視現在的自。就好像睜著眼睛剝洋蔥,雖不免嗆得淚流滿面,但若缺乏一雙誠實的眼睛,又豈能在洋蔥的紋理中,清晰看到成長的年輪。
反觀,從年輕時,就篤篤定定知道自己要什麼的正寬,卻在爬上事業的顛峰時,逃到山上去。當年他在山上看到光禿禿的山稜線,正好映照中年的空虛圖像。康臣更狠,逃到讓人抓不到的地方。
也許這是男女之間自覺力的差異吧!女人看似脆弱,卻能勇敢面對過去,誠實面對自我,讓過去的傷害變成今天的養分;但是男人往往選擇壓抑和逃避,讓傷害鯁在喉嚨裡,一輩子消化不了。如果不挖掘內在病因,又如何能夠撫平內心那個焦躁的自我?
自己和正寬一樣,一直活在世俗的眼光中。當她察覺到面具下空虛的心靈時,被鎖在深處的「她」和康臣徬徨的心靈產生共鳴……也許讓瑞穗三番兩次看到康臣,讓她聽到小提琴幻聽的,不是別人,是那個被封鎖在內心深處的自己。
習慣是第二個上帝,舊有的生活不論多糟,都有一股強烈的牽制力。重新起步往往意味著必須摧毀舊有的一切,於是人們往往甘於舊鞋子的舒適。如果真能甘之如飴、渾渾噩噩過日子,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壞就壞在心裡想的,和嘴裡吃的不一樣,臨老時才猛然發覺,自己患了多年「消化不良」的老毛病。
篠田節子本身的寫作歷程,正好對女性追求自我下一個最好的註腳。大學畢業一直在市公所服務的她,就如同她得到直木獎的作品《女人聖戰》中的紗織一樣,突然想到:「應該還有其它的可能性。」因為這個起心動念,她開始到文化中心學習小說創作,終於在三十五歲那,得到小說「昴」的新人獎。
誠如她接受雜誌訪問時所說的:「縱然四處碰壁,也找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年齡固然是女人的大敵,但只要有潛力,花期自然可以延長,可千萬不要焦躁哦!」
嗯,讚!好一個女人聖戰!
這位新近竄起的女作家,被日本媒體評為「取材格局宏偉、筆法深入細膩」。和一些跳不出框框的作家相較,篠田節子作品的多樣化,往往讓人驚豔。不論是工整嚴密的推理小說,還是讓人有身歷其境之感的懸疑小說,她的作品都在不同的小說領域得到極高的評價。
從日本書評界對篠田的觀察,可以發現她的作品中往往有一個相當「專業」的「焦點」。
書中主角往往像是被「焦點」附了身一樣,陷入其中無法自拔。像是《神鳥》中的一幅畫;《聖域》中尚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稿:《變身》、《卡農》中的音樂;《熱帶魚》中的湖底生物。篠田作品的魅力在於,主角和「焦點」所構築的世界中,往往隨著情節的鋪陳,出現讓人意想不到的結局。
從作品中的「專業」角度而言,更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功、用心」程度。身為一名日文的閱讀者,我很幸運地能將這位國人並不熟悉,但在日本卻逐漸受到矚目的女作家介紹給大家,畢竟這麼「用心」的作家,實在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