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紀念伊莉莎白
我的外祖母去世後,她那孝順的女兒幫著我的外祖父整理他妻子的物品,並大致整理了一下他家,好讓他在失去妻子後繼續舒適地生活。當我的母親走進每個房間,打開每個抽屜和櫥櫃時,她發現自己的母親幾乎把所有東西都保存了下來。外祖母之所以這麼做,與其說是眷戀舊物,不如說是過度節儉,這是因為我的外祖父母都擁有“蕭條思維”(Depression
mentality)——在20世紀30年代美國經濟危機時期養成的一種節儉的習慣。他們會把空的機油罐切成片,做成餅乾切割器。耶誕節的時候,在大家拆開禮物之後,他們會把所有能再利用的包裝紙、繩子、緞帶,甚至膠帶保存起來。外祖父母會整潔、有序地存放好這些物品,避免使自己變成囤積狂。外祖母留下的物品擺放齊整,而且大多用手寫的便條完整地記錄了下來。
有時候,外祖母伊莉莎白留下的紙片表明了她對物品的所有權,說明了家裡某件歸屬有爭議的物品應該屬於她,比如:“這個金手鐲原本是我姑媽的,有一對。伯尼斯(Bernice)想要它,但姑媽把它給了我。”有時候,這些紙片起著備忘錄的作用,記錄著外祖母認為值得把該物留給子孫後代的具體理由。一堆舊的縫紉面料上面附有一張詳細的清單,列出了曾經用這些面料製作了什麼東西。可能我的外祖母憑直覺知道,她的後代會對這些物品感興趣,認為它們具有某種價值。她猜對了。外祖母在我嬰兒時期用各種布料為我製作了一些正方體玩具,母親根據外祖母留下的資訊在正方體的每一面各貼了一張便條,上面記錄著這些布料的出處。其中一個正方體的一面是米黃色碎花棉布,上面貼著的便條寫著“中式領,旗袍裙”。另一面的便條上寫著“荷葉飾邊,婚禮後度蜜月”。印有古怪卡通獅子的一面上寫著“我在多倫多的晚餐約會(野營旅行的衣服)”。這些關鍵字立刻讓我聯想起那個聽過幾次的故事:母親十幾歲在加拿大野營的時候,曾有一位不太合適的追求者向她搭訕。我不記得自己童年時期是否玩過這些正方體玩具,但是,當母親把它們拿出來時,我們會觸摸著這些布料的紋理,談起和每塊布料相關的記憶。我在地板上把這些正方體翻來翻去,用蘋果手機的相機瞄準並拍下了正方體的每一面和那一面上的便條,然後把照片存進了雲端的一個名叫“縫紉室拼貼畫”的資料夾中。我想用這些照片裝飾我家縫紉機旁邊的牆壁,而我家距離這些布料與正方體玩具的產地足足有4127英里。
但是,我母親在我外祖父母的房子裡發現了一樣東西,上面沒有貼標籤。那是一個中等大小的普通紙板盒,靜靜地躺在一間客房的壁櫥最下層。我的母親一心想要高效地整理,她無疑在考慮是否要把這個盒子處理掉,所以她問她的父親詹姆斯,盒子裡有些什麼東西。他沒有檢查確認,甚至都不需要想一下,就立刻用漠不關心的口氣說道:“情書。”據母親說,接下來,他們繼續整理房子,把那個盒子留在了原地。
20年後,聽著母親訴說當天的回憶,我的內心充滿了好奇。外祖父有沒有告訴母親關於這些信的更多細節?那一天,或者是此前外祖父在世的時候,母親有沒有偷看過盒子裡的信?既然外祖父回答得如此迅速,母親當時有沒有感覺到他最近可能看過這些信?外祖父有沒有提到未來他想要如何處理這些信?沒有,沒有,沒有,答案都是否定的。直到外祖父去世,母親準備把房子賣掉,她才再次看到這個盒子。那時候,我的母親70多歲了,而且剛失去了雙親,她把這個盒子帶回了家。
在外祖父垂暮之年,他開始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講述他和外祖母這段持續了60年的婚姻。他說:“我愛了伊莉莎白一輩子,但是她從來沒有愛過我。”一些家庭成員認為這種說法完全可信,因為他們認為外祖母的性格和行為可稱得上冷酷,而不是熱情。
大家都認為外祖母聰明、堅強,意志堅決而勇敢,但她也兇惡、冷酷、頑固。她的孩子親眼目睹過她對丈夫說話時時而流露出的冷酷無情,她不常擁抱孫子、孫女,真正擁抱的時候也有點尷尬,擁抱的姿勢讓人覺得不舒服。作為成年人,我的幾個舅舅為他們自稱單相思的父親感到難過,決定站在父親這一邊。
這就是伊莉莎白,一位傲慢的白雪女王,她把愛藏在一堵冰牆之內,外祖父的愛還不夠溫暖,不足以融化這堵冰牆。但是,其他人的某些描述讓我的母親感到不快,有些人光憑表面現象就輕易地認定她的母親從未愛過她的父親,這刺痛了她的心,而且這種說法似乎並不準確。但是,母親並沒有確鑿的證據來反駁這種說法,為伊莉莎白辯護。儘管我的藝術家母親對伊莉莎白的公開形象不太滿意,但是她缺乏充足的材料來改變這種形象。
我母親把那個盒子帶回家後,一切都改變了。掀開蓋子,她打開的不僅僅是一個紙板盒,也是她父母情感關係的一扇窗。母親伸手進去,觸碰到了她母親和父親寫給對方的大量信件的第一層——1945年的信件。當時,我的外祖父被派往一個訓練營,為一場戰爭做準備。後來戰爭結束,他終於能夠登船離開了。那個時候,我的外祖父母已經結婚10年,有三個年幼的孩子,也就是我的母親和兩個舅舅。詹姆斯被徵召入伍的那段時間是這對夫妻自十幾歲初戀以來唯一一次分居兩地。外祖父離開的那些日子,他們每天給對方寫三封信是很平常的事。
母親發掘出的這些信件在很多方面都令人著迷。對於任何一位讀者來說,它都具有價值,它生動地描繪了一個工人階級家庭在美國歷史上的緊要關頭所過的家庭生活。我的外祖父母擁有非凡的寫作技巧,刻畫入微,展現了觀察和描述的天賦。但是,對於我母親來說,這些信件具有的意義不止如此。吸引母親坐下來連看了兩個星期的並不是對20世紀中葉戰爭時期美國情況的敘述。
1945年5月,伊莉莎白寫給詹姆斯: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很久。即使戰爭在6個月或3個月後結束,我還是覺得不夠快。你離開的時間越長,我就越難以忍受,也越寂寞……今天我思念著你,感到特別寂寞。這裡很安靜,也很寂寥,而且我的肚子有點疼。有時候我希望自己可以一直睡著,直到你回來…寫這封信我花了1小時48分鐘,但是你值得我花這麼多時間……我真的很享受給你寫信,因為在給你寫信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在和你說話,你知道的,我從未厭倦過和你說話。
在這一段文字和其他許多片段中,愛意就在那裡,在白紙黑字間流淌著。我們很難定義愛,更難把它量化,但有時當你看到它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那是愛。它非常清晰地發出了宣告,我們不會把它錯認為其他的東西。我的外祖父認為他的妻子從來沒有關心過他,他大錯特錯了。他對伊莉莎白的記憶出了錯。1945年,在經歷了10年的婚姻與育兒後,外祖母依然真切地、瘋狂地、深深地愛著外祖父。讀了這些信,就不會認為我的外祖母只具有那些在晚年時最顯而易見的品質。她的冷酷只是一種狀態,而不是她的性格特徵,或者說只展現了她的一面,而非全部。讀了伊莉莎白所寫的文字,認識到這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後,我的母親想到的不是證實自己的想法。她感到自己被治癒了。伊莉莎白的完整形象,還有外祖父母之間的愛已經儲存進了母親的記憶。最終,她瞭解了她的母親,瞭解了她父母之間的婚姻,此後她可以帶著更少的悲傷,更多的安慰和喜悅繼續前行。
我的外祖父母在有機會成為數位移民之前,就已經經歷了出生、活著和死亡,如果他們還在世,如今這些已被傳開的照片和未被傳開的一些事情會令他們感到困惑。乍一看,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遺贈,以及我的家庭成員對待這些遺贈的不同態度,似乎和數位時代沒什麼關係;但是,“身份”“失去”“聯繫”“記憶”“控制”“所有權”“照管財產”和“隱私”這些主題之間有什麼共同點?它們都與生和死息息相關,而且它們都深受數位時代的影響和挑戰。關於這些概念的一切已經改變了,這種改變不是漸漸地、一點一點發生的,而是突然伴隨著資料海嘯席捲而來。不論你是數位移民還是數位原住民,這本書的目的不僅僅是讓你思考你的死亡,還有反思你的生活。我在研究生院學習過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們可能曾預測到這一點,但事實證明,一般意義上的死亡,特別是數字時代的死亡,是一個出奇有用的工具,我們可以用它思考我們在人生中做出的選擇,考慮對我們而言重要的是什麼,並相應地調整我們的行為。
因此,這本書講述了你和你的愛人,以及愛你的人之間的關係,你們對彼此而言意味著什麼,你們如何相互聯繫,以及在你或他們離開這個世界後,你希望如何與他們保持聯繫。這本書講述了當你的呼吸變成了空氣,身體變成了泥土之後,你希望如何被人們記住,以及數字時代將如何讓這一切以十年前難以想像的方式發生。這本書講述了你如何決定什麼是私人的,什麼是公共的,現在,資訊時代已經顛覆了人們對隱私的歷史期望和定義;還講述了你對Facebook進行的設置將如何決定你以何種方式被永遠記住。這本書講述了擁有或控制著你的資料的個人或力量可以最終決定你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麼,以及誰能看到你留下的東西。這本書講述了網路中生與死之間界限的消隱,講述了人們在哪裡交往、見面、社交,以及在不久的將來,某一天,你的一些最要好的朋友以及最投緣的談話物件可能會死去。這本書講述了我們對永生的幻想,以及數位技術所帶來的誘人希望,可能,只是可能,我們正開始弄明白如何欺騙死亡。
所以,你是希望自己的遺產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存在下去,還是希望你的數字足跡完全消失,就像一道海浪把你留在沙灘上的腳印沖走一樣?你更喜歡數位不朽的理念,還是物理和技術都會過時的理念?仔細思考一下再回答。不論你選擇哪一個,一旦選擇了,請非常仔細地閱讀相關的“條款和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