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寫一部法國史?它向我們講述了什麼?是關於今日之法國,關於歐洲,還是關於我們自己?
毫無疑問,法國是個眾生嚮往之地,因為它是全世界訪問量最大的旅遊勝地。誠然,法國作為一個高度發達的國家,擁有誘人的完善基礎設施,同時還保留著一種空間感與鄉村魅力。畢竟它是西歐最大的國家,有著廣袤無垠的平原、森林與山川,還有風貌迥異的大西洋與地中海海岸線上的那些美麗迷人的海灘。由於法國領土從歐洲大陸的北部延伸至南部,它的各個地區氣候多樣,從諾曼第到蔚藍海岸,從擁有凱爾特傳統的布列塔尼地區到有著如畫般德國式美景的東部阿爾薩斯大區。然而,拋開這一切不談,對於許多人來說,吸引他們的是長久以來存在的法國這個“概念”本身。人們透過一面交織著歷史積澱、文化內涵與法式生活理念的棱鏡,看到了一個近乎傳奇的國度。
這面棱鏡折射出的光景始于太陽王路易十四豪華奢靡的凡爾賽寢宮;源自陰鬱灰暗的巴黎裁判所附屬監獄(The
Conciergerie),法國大革命期間許多人最終從這裡走上了斷頭臺;源自位於榮軍院的拿破崙墓,以及由兩次世界大戰死難者齊整的墳墓所構成的巨大墓園。許多歷史遺跡也倒映於鏡中——從阿爾勒與奧朗日的羅馬紀念碑,到亞眠與沙特爾的中世紀大教堂;從楓丹白露與香波城堡的皇家宮殿,到巴黎諸如瑪德蓮教堂與軍事學院之類的各色建築。當然,還有巴黎百花齊放的藝術——從神秘的多爾多涅洞穴壁畫,到盧浮宮或者不久前開館的非比尋常的巴黎原始藝術博物館。法國繪畫,尤其是19世紀、20世紀繪畫的重要地位,體現在現代藝術的基本術語之中:印象主義(Impressionism)、新藝術派(art
nouveau)、野獸派(Fauvism)與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均為法語詞。更近的,法國擁有歐洲最發達的電影產業,其中不僅形成了電影理論,還產生了一批具有影響力的新浪潮電影運動導演。例如,讓-呂克·戈達爾以及克勞德·夏布洛爾。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法國這個概念是關於巴黎的錯誤觀念。同樣,在人們看來,法國也有別於法式生活方式。後者融優雅與簡潔於一體。你可以擁有傳統的高級時裝,一系列家喻戶曉的品牌——從伊夫·聖·洛朗、皮爾·巴爾曼、皮爾·卡丹到克裡斯汀·拉克魯瓦;你也可以讓店員駕輕就熟地用彰顯個性的方式抑或是搭配圍巾的竅門,為你打造靚麗優雅的造型。法餐也許以其精緻考究而聞名於世——此外,它還因莫名其妙地讓法國女人保持住了人見人羨的窈窕身材而聞名——但是,通過這個國家超過1000種不同的乳酪,可以看出人們對美食的狂熱,這種激情可見於每個法國村落。不論是嚴肅刻板的愛德華時代的人,還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美國人,對他們來說,光明之城巴黎還是一座愛之城。在這裡,他們得以抒發自我的情感。對於當下移居法國的英國人,以及在他們之前就來到法國的那些人來說,法國似乎讓他們感到自由。那是一種遠離工業社會諸多限制與複雜方面的自由,是一種更“自然”的生活方式。事實上,也可稱其為另類文明。這正是法國前總統雅克·希拉克意欲在公眾面前塑造的法國形象,它與物質至上的“盎格魯-撒克遜”社會有著雲泥之別。但是,那些英國移民大多是從法國當地人手中購屋置業的,而這些法國人卻拋下自己省區的家宅,前往城市尋找工作機會或更便利的設施。如此說來,那些英國人是在追求一種行將消亡的傳統生活方式嗎?他們是在追逐一個幻象嗎?
並不是說“盎格魯-撒克遜人”與法國人已然讀懂了對方。英、法在數百年間都是勢均力敵的對手,這也是眾所周知的英國人熱愛法蘭西卻不愛法國人的原因。兩國在百年戰爭的王朝鬥爭中糾纏不清,英國國教改為新教後雙方又起宗教衝突,英國干涉法國大革命,漫長的拿破崙戰爭與激烈的殖民衝突一直持續到1904年《英法協約》的簽署,彼此猜疑使英、法兩國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一個“討厭鬼”。因此,英國人歷來認為法國人是浮誇紈絝、膽小懦弱、骯髒邋遢的,而法國人同樣欣然將英國人看作是背信棄義、蠻不講理、傲慢自大的投機取巧者。如果說,雙方對彼此的敵意在近些年來有所緩和的話,競爭關係依然存在。因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兩國在許多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
它們不僅都是核大國、聯合國安全理事會成員國,而且在人口數量、人口結構、國內生產總值方面神似,更不用說赤字方面的同步了。事實上,兩國經濟發展水準如此接近,以至於長期以來它們都在爭奪世界第五大經濟體這一名次,甚至達到了喜劇效果——2014年,當英國奪得世界第五大經濟體的頭銜時,它熱烈歡迎想要躲避高額賦稅的法國投資者;2016年,在英國脫歐公投後,法國迅速重新攫取了這一稱號,並隆重歡迎想要繼續處於歐盟保護之下的英國公司和企業。如果說,兩國的經濟表現是彼此的鏡像的話,那麼它們都以各自的方式揭示了成功駕馭全球資本主義當下發展階段的困難。對法國來說,英國推行的經濟緊縮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這種政策雖然帶來了高就業率,卻導致低投資、低生產率、低工資與私人債務的增加;它還造成了引發脫歐公投的社會不平等與疏離之感,並且搞垮了政策的支持者——卡梅倫首相及其財政大臣。另外,對英國來說,法國強調高社會標準以及對就業者的保護也是自掘墳墓。因為,達到這些要求的代價是債臺高築,以及年輕人,尤其是少數族裔的高失業率。它讓這些少數族裔感到憤怒與被排斥,並因此滋生了恐怖主義暴力。
當然,法、美間的關係也見證了兩國的差異。不可避免的是,隨著與法國競爭的西方大國由英國變成美國,一種相似且曖昧的反美主義勝過了法國人的仇英心理。法國確實支持了美國獨立戰爭,但美國反對法國的殖民目標,也未加入國際聯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不參與歐洲事務,而且最初支援維希政府而非戴高樂。然而,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在政治與經濟上對法國的救助,又強化了法國對美國強大的社會、文化新模式的依賴感。美國與法國自身的體制如此不同。因此,法國人如今不管多麼自我申辯式地將美國看作是膚淺且物欲橫流的新型社會,他們仍覺得美國註定要主宰世界。相比之下,美國人——尤其是在2003年法國拒絕支持美國入侵伊拉克之後——往往覺得法國人自以為是、膽小怕事,不配出現在“法式薯條”一詞中,於是美國人多少帶著些愛國情結地將其重新命名為“自由薯條”。當然,在這些焦慮情緒與盛行的偏見中,有著愛恨交織的成分。它們可能看起來可笑,卻無法促進雙方的理解。
但是,其他人透過自己的棱鏡看到的這個“法國”究竟是什麼呢?法國又有哪些獨特之處,有哪些可以讓我們稱為“法國性”的地方呢?有時,人們認為法國始於15世紀。事實上,我們可以說,法國作為一個現代“民族”的起始點是百年戰爭,正如聖女貞德所言,這場戰爭使法國陷入與英國的民族衝突之中。但是,這種說法完全遺漏了高盧人棲身的法國,忽視了羅馬統治下的法國,未涉及對法語崛起時法國的討論,也沒有講述擁有偉大的中世紀教堂,或者其他至今仍清晰可見、構成了這個國家方方面面的法國。因此,鑒於“法國”說到底是一個整體,我們會在歷史的車輪緩緩駛入現代,一直行至當下之前,先仔細審視一下早期歷史對法國的貢獻。我們尤其要挖掘出法國的獨特之處。因為,沒有對特質的鑒別,我們就無法輕易瞭解一個國家。關鍵性的概念包括:“法國例外”(French
exception)[ 例外論,即認為某個國家、地區、社會、民族、組織、社會運動或歷史時期,具備特殊的性質,無法被一般性的理論或規則所解釋的觀點。本書第15章詳述了“法國例外”。——編者]、“世俗共和國”與“社會模式”。
我們要想瞭解今天的法國,就必須理解其歷史沿革。要想了解法國人對共和制社會模式的擔憂,就得回溯法國大革命;要想認識教育體系,就得尋訪拿破崙;要想體會拉辛戲劇的力量,就得把握路易十四人生中的緊張與矛盾;要想明白法語的發展,就得尋訪羅馬帝國統治下的高盧地區。法國扣人心弦的歷史——在革命與反動、教權主義與世俗主義、左與右之間搖擺——並非源於喜怒無常的性格,而是根源於法國在歐洲大陸上身處敵人包圍之中的地理位置。因此,法國的身份是由一系列的衝突關係——與古羅馬、神聖羅馬帝國、義大利、梵蒂岡、德國與西班牙的衝突——所決定的,也是由與英國和美國的帝國競爭所決定的。
因此,法國性整體而言是一個歷史概念。事實上,法國本身也是如此,因為如今這個規整的“六邊形國家”實際上是經歷了數百年基本無序的發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東部大區阿爾薩斯-洛林重歸法國版圖後,才形成了現在這個形狀的。而且,在法國大革命前,這個國家大多數居民說的都是方言。法國的民族情結主要是拿破崙的徵兵制度與第三共和國免費教育所灌輸的愛國主義情感共同作用的結果。然而,在這些變化背後,是意義重大,而且時常具有諷刺意味的延續性。例如,儘管法國各政體之間存在明顯矛盾,從君主專制政體到法國大革命,到拿破崙帝國,直到如今戴高樂主義的“共和君主制”,但政府的中樞作用巋然不動。這點是法國與英國、美國截然不同之處。
此外,法國歷史也是歐洲史與世界史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因為,法國在重要事件中充當了主角,在世界各處的殖民地中發揮著作用,並且一直在藝術、思想領域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所以,法國在西方與世界歷史上起到了驚人的代表作用。法國主導的重要事件包括:宗教戰爭、1789年法國大革命、歐洲1848年革命與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法國歷史源遠流長,可上溯至比古希臘、古羅馬更久遠的法國多爾多涅省洞穴壁畫創作而成的時期,它是歐洲文明發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且,法國的歷史也提醒我們,文明化的過程是要付出代價的:羅馬在帶來更高水準的社會組織的同時,也帶來了對高盧人的殺戮;中世紀教堂的崇高神聖需要超越黑死病侵襲所造成的現世苦難與泯滅良知的殘忍;改變世界的《人權宣言》與法國大革命期間的“恐怖”統治出自同一個歷史語境。它提醒著我們,法國與英國在百年前是兩個世界大國;它還提醒著我們,世事變化無常。而且,隨著這個星球上力量的天平漸漸從西方世界滑向其他地區,法國迫切需要努力地在充滿挑戰的21世紀保持自己的氣度,保護自己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