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瓦霍人的“希望”
2013年7月,我與老喬治•詹姆斯(George James
Sr.)相識的時候,他已經88歲了。但是,沐浴在沙漠夕陽紅色的餘暉中,他看起來像一位永生之人:頭戴白色牛仔帽,皮膚如皮革一般強韌,身材瘦削,眼窩深陷,瞳仁烏黑。他因為自1945年以來就留在後背裡的彈片而稍有駝背。詹姆斯是托薩尼埃部落的人,隸屬於納瓦霍人中的大水氏族。他一直生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亞利桑那州塞伊里附近的群山之中。
17歲那年,詹姆斯被徵召入伍,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下簡稱“二戰”)退伍兵中最少見的兵種:密碼通信兵。他是參加硫黃島海灘登陸戰的五名密碼通信兵之一。他們用自己的母語,在島上前線和海上指揮所之間往返傳遞了八百多條性命攸關的消息。他們使用的密碼事實上是不可破解的,因為當時身為非納瓦霍母語者卻能講這種語言的全世界總共也只有不到三十個人。硫黃島戰役即將結束時,體重只有七十五公斤的詹姆斯背著一個重達九十公斤的、陷入昏迷的戰友,穿過硫黃島的黑沙灘,躲進一個散兵坑內。他在戰火中的沉著冷靜不但推進了這場慘烈戰役的進程,而且加快了整場戰爭的進程。
“如果沒有這個納瓦霍人,”詹姆斯所在師的一名少校說,“海軍陸戰隊絕對攻不下硫黃島。”
我認識詹姆斯的時候,他在戰爭中的故事已經足以把我的下巴驚掉在地。但是,他還有一件事情同樣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經過我長達一年的觀察,喬治•詹姆斯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對於我倆即將去電影院欣賞的那部電影完全一無所知的人:他完全不知道所謂的《星球大戰》(Star Wars)是什麼東西。
“聽到這個片名的時候,我就想:‘星星在進行戰爭?’”詹姆斯說著,聳了聳肩,“我從來不去電影院。”
在陽光暴晒的亞利桑那州小城窗石城(納瓦霍自治區的首府),自從最後一家電影院於2005年關閉後,城裡就再也沒有電影院了。窗石城只有一個紅綠燈,一家麥當勞餐廳,一家一元店,兩家旅館,一座本地因其而得名的天然石拱門和一座紀念密碼通信兵的雕像。這裡有很多塊“屏幕”,但都是私人所有:青少年們在停車場裡用手指滑著智能手機;這裡的人們享受著平板電腦、電視和無線網絡,與任何21世紀的西部小城無異。但是城裡沒有任何大型的公共銀幕,讓人們(在納瓦霍語中,這個詞叫“第內”[Diné],也就是納瓦霍人或者人群的意思)能夠聚在一起,共同欣賞一個放映出來的夢境。
但是,2013年的一個晚上改變了這一點。 7月3日這天晚上,窗石城的馬術競賽場裡,在一塊安置於十輪卡車側面的大銀幕上,上映了有史以來第一部以北美原住民語言配音的電影。在城外的49號高速公路邊,樹立著唯獨一塊宣傳這一歷史事件的海報看板。這塊荒野中的海報看板一度成為亞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兩州邊界上最熱門的路邊景點。上面寫著:“《〈星球大戰〉第四部:新希望》(Star Wars
Episode IV: A New Hope)已被翻譯成納瓦霍語。”旁邊配了一張1977年版電影的海報。
當我從蓋洛普市出發,行駛在這條被濃密灌木覆蓋的平頂山之間的公路上,這張我看到過不下一百萬次的海報撞入我的眼簾。脫離了熟悉的環境,它在我的眼裡呈現出了一種新鮮的面貌。穿白袍的孩子看上去像舉著某種閃光燈指向天空,一個梳著奇怪圓形髮髻的年輕女性拿著一把槍,站在他身邊擺著造型。在他們背後,隱約可見的是一張巨大的、戴著防毒面具的臉——這個人的眼神可怖,戴著日本武士頭盔。這部電影所表現的夢境,該是多麼詭異啊。
一進小城,就是納瓦霍民族博物館。正是這家機構花了三年的時間,說服了盧卡斯影業(Lucasfilm)合作完成這部《星球大戰》的配音版本。我抑制不住地好奇,為什麼他們在這部影片上堅持了這麼久,而不換一部電影來譯製?當我帶著這個問題,走進博物館館長曼紐利托•惠勒(Manuelito Wheeler)的辦公室的時候,迎面最醒目的位置上,擺著滿滿一櫃子的波巴•費特(Boba Fett
)玩偶。曼尼——大家都這麼叫惠勒——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神色堅忍,黑色的馬尾辮中泛著點點白髮的銀光。你很難想像會遇到一位比他更為平易近人、更為謙遜樸實的博物館館長。從我們第一次通電話開始,他就稱呼我為“哥們”。他告訴我,自打二十八九歲的時候在錄像帶上看到正傳三部曲,他就愛上它們了。他對於那套引用《星球大戰》台詞來聯絡感情的老派“極客”(geek)交流方式駕輕就熟。有次我跟他碰面遲到了,我們互發的短信就是死星(Death
Star)壕溝追擊戲裡的台詞:“鎖定目標。”“我操縱不了。”“鎖定目標。”
惠勒可以熱切地談論這次放映的目的——博物館試圖以此方式來滋養和保護納瓦霍語——但是同時另一方面,他也明白,為了讓這一活動取得最大的成果,他必須採取和《星球大戰》一樣的策略來吸引人:豐富精彩,而且輕鬆。
這並不是說保護納瓦霍語就不急迫。納瓦霍人的母語(也叫“第內”)正在走向消亡。整個民族的三十萬人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可以講第內語,不到十萬人可以流利使用這門語言,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可以閱讀第內文。老喬治•詹姆斯小的時候,孩子們在保留地的學校學英語,回到家裡說第內語。而現在,學校裡教第內語,但是21世紀的孩子們已經不願意學它了。這個時代,英文充斥著他們的智能手機、平板電腦和電視,學第內語還有什麼必要呢?
“我們現在都自以為無所不知,”惠勒嘆著氣說,“我們需要重塑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