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梁實秋
自古以來,有操守有修養的哲學家歷代都不乏其人,位居至
尊、叱吒風雲的皇帝也是史不絕書的,但是以一世英主而身兼苦修哲學家者則除了瑪克斯•奧勒留外恐怕沒有第二人。這位一千八百年前的曠代奇人于無意中給我們留下了這一部《沉思錄》,我們借此可以想見其為人,窺察其內心,從而對於為人處世律己待人之道有所領悟,這部書不能不說是人間至寶之一。與這部書同一類型差可比擬的應推15世紀德國僧侶學者湯瑪斯•坎佩斯(Thomas
Kempis)所著之《效法基督》,但是以文筆之親切動人和對人影響之深巨而論,後者與前者仍不能同日而語。我們中國的民族性,以篤行實踐的孔門哲學為其根基,益以佛學的圖通深邃和理學的玄妙超絕,可以說是把宗教與倫理熔於一爐。
這樣的民族性應該使我們容易接受這一部斯多亞派哲學最後一部傑作的啟示。譯者對於此書夙有偏好,常常覺得這一位古羅馬的哲人,雖然和我們隔有十八個世紀之久,但開卷輒覺其音容宛在栩栩如生,Renan於1881年所說:“我們人人心中為瑪克斯•奧勒留之死而悲戚,好像他是昨天才死一般。”確是大家共有的感想。1958年受林挺生先生囑,移此書,耗時逾年始克竣事,平生翻譯以此書最為吃力,亦以此書為受益最多。今將付梓,爰將作者生平及有關資料略為敘述,以為讀者之參考。
一、瑪克斯的生平
瑪克斯•奧勒留•安東耐諾斯(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於西曆西元121年4月(26日,或6日,或21日)生於羅馬。他的本來的姓名是Marcus Aurelius Verus,出自貴族家庭,據說是羅馬第二任國王Numa Pompilius(715BC—672BC)之後裔。他的父親Annius Verus是羅馬的顯宦,祖父(亦名Annius
Verus)曾三度任執政官。瑪克斯不幸父母早故,由祖父撫養長大。幼時穎悟過人,深得當時皇帝Hadrian(76—138)之賞識,曾不呼之為Verus而昵稱之為Verissimus(most truthful)。六歲時獲騎士銜,八歲時為古羅馬戰神祭司。姑母Annia Galeria Faustina嫁給皇帝Hadrian的義子Titus Antoninus
Pius,這一位姑父後即于138年繼位為帝。姑父Antoninus無子,便以瑪克斯為義子,使改姓名為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這是他改名換姓之由來。
瑪克斯十五歲時與姑父另一義子Commodus之姊Fabia訂婚,至是解除婚約,與姑父母之女Faustina訂婚。瑪克斯所受的教育不是學校教育,而是分別由私聘教師指導授業。他主要的訓練是斯多亞派哲學,所以他自幼即學習著過一種簡單樸素的生活,習慣於吃苦耐勞,鍛煉筋骨。他體質夙弱,但勇氣過人,狩獵時擒殺野豬無懼色。對於驕奢逸蕩之事則避之唯恐若浼。當時羅馬最時髦之娛樂為賽車競技,每逢競技,朝野哄動,趨之若狂,甚至觀眾激動,各依好惡演成門戶(Factione),因仇恨而廝殺打鬥,對於此種放肆過分之行徑瑪克斯不以為然,他輕易不現身於競技場內,有時為環境所迫不能免俗,他往往故意藉端對於競技不加正視,因此而備受譏評。
140年,十九歲,擢升為執政官;145年,二十四歲,結婚;兩年後,生一女。護民官之職位,及其他國家榮譽,相繼而來。162年,四十歲,Antoninus Pius卒,瑪克斯即帝位。他的第一件措施就是邀他姑父另一義子L. Ceionius Commodus(後改名為Lucius Aurelius
Verus)與他共理國事,雖然這一舉措是很受元老院反對的。瑪克斯的用意是訓練他為將來繼承大位作準備。
瑪克斯即位後就遭遇到戰端四起的威脅。首先是162年戰雲起自東方。Parthia的Vologesses倡亂,擊潰了一整個羅馬軍團,侵入了敘利亞。L.維魯斯奉命率軍征討,亂雖平而維魯斯酗酒荒淫大失風度。在北方的邊境亦複不靖,Marcomanni或Marchmen,以及Quadi、Sarmatians、Catti、Jazyges諸族皆叛。在羅馬本境,由於維魯斯所部自東方帶來疾病及洪水氾濫,瘋癘饑饉蔓延不休,民窮財盡,局勢日非。瑪克斯被迫出售私人所藏珠寶,籌款賑災。此種困窘情形,在瑪克斯在位之日,一直繼續存在。內憂外患,交相煎迫。維魯斯卒於169年。
瑪克斯率軍親征,北部諸族均被制服,其統軍有方固足稱道,而知人善任亦是他迭奏膚功的一大原由。其間戰果輝煌,最能彪炳史冊的是174年與Quadi族作戰時幾瀕於危,賴雷雨大作使敵人驚散轉敗為勝之一役,史稱其軍隊為“Thundering Legion”。瑪克斯率軍深入日爾曼時,東方又起變化,東部諸省總督Avidius
Cassius自恃戰功,陰萌異志,175年誤信瑪克斯病死之訊,遂自立為帝。瑪克斯甚為痛心,不欲引起內戰,表示深願讓位以謝,和平解決。瑪克斯尚在人間之消息傳到東方,局勢突變,叛軍將領紛紛倒戈,不出三月Cassius竟被部下刺死。瑪克斯親至東方,叛軍獻Cassius之頭,瑪克斯怒,不予接受,並拒見其使者。瑪克斯說:“我很遺憾,竟不得饒恕他的機會。”並赦免其遺族不究。寬宏大量,有如是者。行軍途中,妻死。176年,凱旋還都。未幾又赴日爾曼作戰,雖然所向皆克,體力已不能支,180年3月17日逝于多瑙河邊之Pannonia省,享年59歲。
作為一個軍人,瑪克斯是幹練的,武功赫赫,可為佐證。作為一個政治家,瑪克斯是實際的,他雖然醉心於哲學,並不懷有任何改造世界的雄圖,他承襲先人餘烈,盡力守成,防止腐化。他也做過蠢事,例如提攜維魯斯共理國事便是一個行不通的辦法。他在統治期間權力稍嫌過於集中,其長處是為政力求持平,他用法律保護弱者,改善奴隸生活,藹然仁者之所用心。在他任內,普建慈善機關,救護災苦民眾,深得人民愛戴。論者嘗以壓迫基督教徒一事短之。迫害耶教之事,確曾數見不鮮,而且顯然不是未得瑪克斯之默許,如Justin之在羅馬,Polycarp之在Smyrna以及各省之若干篤信耶教者,皆壯烈殉教。近人嘗喜多方為之開脫,不是說瑪克斯誤信讒言,便是說瑪克斯中心思想實與耶教異曲同工,其實這都是不必要的。在他那時代,他的地位,他壓迫異教是正常的態度,不是罪惡,思之似不必更下轉語。
二、瑪克斯的哲學思想
瑪克斯的《沉思錄》是古羅馬斯多亞派哲學(Stoicism)最後一部重要典籍。於此我們有對斯多亞派哲學的綱要及瑪克斯的思想略加闡述之必要。
斯多亞派哲學的始祖是希臘的芝諾(Zeno),他的生卒年月不明,大概是西元前350年至西元前250年之際。他生於塞普洛斯島,這島位於東西交通線上,也可說是一個東西文化的接觸點。東方的熱情,西方的理智,無形中彙集於他一身。他受業于犬儒學派的Crates of
Thebes,又複潛心于其他學派的研究。旋于雅典市場的書廊(Stoa)上設帳教學,故稱為斯多亞派哲學之鼻祖。此派哲學之集大成者為Chrysippus(280BC—207BC)。
斯多亞派哲學特別適合於羅馬人的性格。羅馬人是特別注意實踐的,而且性格堅強,崇尚理性。Seneca、Epictetus與瑪克斯是此派哲學最傑出的三個人。瑪克斯受Epictetus的影響甚大,從這部《沉思錄》可以看出來。斯多亞派哲學可以分為三個部門:物理學、論理學、倫理學。這一派物理學的內容,簡言之,即是唯物主義加上泛神論。與柏拉圖之以理性概念為唯獨的真實存在的看法正相反,斯多亞派哲學家認為只有物質的事物才是真實的存在,但是在物質的宇宙之中遍存著一股精神力量,此力量以不同的形式而出現,如火,如氣,如精神,如靈魂,如理性,如主宰一切的原理皆是。宇宙是神,人民所崇奉的神祇只是神的顯示,神話傳說全是寓言。人的靈魂也是從神那裡放射出來的,而且早晚還要回到那裡去。主宰一切的神聖原則即是使一切事物為了全體的利益而合作。人的至善的理想即是有意識地為了共同利益而與天神合作,講到這一派的理哲學,又含有兩部門,一是辯證法,一是修辭學,二者都是一切思考的工具。
瑪克斯對於這二者都不感興趣,猶之對於物理學部門中之氣象學不感興趣一般,他感興趣的是倫理學方面。據斯多亞派哲學,人生最高理想即是按照宇宙自然之道去生活。所謂“自然”,不是任性放肆之意,而是上面所說的“宇宙自然”。人生中除了美德便無所謂善,除了罪惡之外便無所謂惡。所謂美德,主要有四:一是智慧,所以辨識善惡;二是公道,以便應付悉合分際;三是勇敢,藉以終止苦痛;四是節制,不為物欲所役。外界之事物,如健康與疾病,財富與貧窮,快樂與苦痛,全是些無關輕重之事,全是些供人發揮美德的場合。凡事有屬於吾人能力控制範圍之內者,有屬於吾人不能加以控制者,例如愛憎之類即屬於前者,富貴尊榮即屬於後者,總之在可能範圍之內須要克制自己。人是宇宙的一部分,所以對宇宙整體負有義務,應隨時不忘自己的本分,致力於整體的利益。有時自殺也是正當的,如果生存下去無法盡到做人的責任。
瑪克斯並不曾努力建立哲學體系,所以在《沉思錄》裡我們也不必尋求一套完整的哲學。他不是在作哲學的探討,他是在反省,他是在表現一種道德的熱誠。他的這部著作不是準備藏諸名山傳之後人的,甚至根本沒有預備供人閱覽。不過這部書的第一卷,卻很像有意後加上去的。
斯多亞派哲學最近於宗教。羅馬的宗教是簡陋的、世俗的,人民有所祈求則陳設犧牲匍匐禱祝,神喜則降福,神怒則禍殃。真正的宗教信仰與熱情,應求之於哲學。瑪克斯於書中對於生死大事反復叮嚀,與佛家所謂“死生事大,命在須臾”之說若合符節。不過瑪克斯不信輪回不信往生,不但與佛說殊,抑且與基督教迥異其趣。
三、關於沉思錄的版本
這部作品當初如何流傳下來的,已不可考。從引證看,可以確知其作者為羅馬皇帝瑪克斯•奧勒留。稿本可能是他的女婿Pompeianus或他的好友Victorinus所保藏起來的。在歷史上可考的最先述及此書的記錄見於350年哲學家Themistius的講演錄。
此後五百五十年間此書默默無聞,直到900年左右一位元署名Suidas編的字典從《沉思錄》取用了約三十條引錄,這才證實原稿尚在人間。同時一位小亞細亞Callpadocia地方的主教Arethas提到此書,並且以其抄本送給他的大主教。此後二百五十年又趨沉寂,後君士坦丁的一位父法學者Tzetzes曾加引錄。再過一百五十年(1300年)教會史家Nicephorus
Callistus提到瑪克斯“曾給他的兒子留下一部書,充滿了世故智慧”(參看本書卷三第14節)。同時君士坦丁一僧人編歷代作家選集,內含四十四段引錄沉思的文字。現在的主要抄本,一是宮廷本(Codex Palatianus),於1558年由Xylandor刊印,抄本已軼;一是教廷本(Codex Vaticanus,
1950),這都是完整的,後者僅缺四十二行。此外尚有數種殘缺抄本,沒有多大用處。
譯本甚多,曾譯成拉丁文、英文、法文、義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挪威文、俄文、捷克文、波蘭文、波斯文等。在英國一處,17世紀時刊行了二十六種版本,18世紀時五十八種,19世紀時八十二種,20世紀截至1908年已有三十種。(參看1908年J. W. Legg. A Bibliography of the Thoughts of Mar-cus
Aurelius。)英文譯本主要的如下:
(一)Méric Casaubon譯本,刊於1634年。Everyman’s Library後即用此譯本。這是最初的譯本,文筆繁複,近於意譯。1900年W. H. Q. Rouse重編本,附加瑪克斯與Fronto信函若干通。
(二)Jeremy Collier譯本,刊於1701年。近Camelot Series採用此譯本。文筆嫌過於俗鄙,一般批評均貶多於褒,惟Matthew Arnold為文介紹瑪克斯時對此譯本頗加譽揚,以為其文筆活潑有力。
(三)James Moor and Thomas Hutcheson合譯本,刊於1742年。近於直譯,信而不雅。1902年,G. W. Chrystal刊有修訂本,頗佳。
(四)Richard Graves譯本,刊於1792年,無特長。
(五)George Long譯本,刊於1862年,常被譽為“標準譯本”,流通最廣,在四十年間獨步一時。文筆近于拙朴,是譯者故意模仿瑪克斯原文作風所致。
(六)Hastinss Crossely譯本,刊於1882年,僅刊第四卷,餘稿未刊行。
(七)G. H. Rendall譯本,刊於1898年。許多批評家認為是最佳譯本,信雅兼備。
(八)John Jackson譯本,刊於1906年,牛津大學出版。譯筆極好,惜有大膽竄改處。
(九) C. R. Haines譯本,刊於1916年,有希臘原文對照,收入Loeb Classical Library。
以上九種譯本,譯者手邊僅有四種,即(一)、(五)、(八)、(九)共四種。經參閱後,決定選用Haines的對照本為根據,因為這一譯本比較而言最忠於原文,最能保持原文的面貌。可能Long和Jackson譯筆較為流暢,但是翻譯古典作品還是應以忠實為第一義。Haines自己說:“我情願犯錯,如果算是錯,錯在過於忠實方面。因為此書之面貌大部分是由於其文筆所造成。”瑪克斯的文筆確實是相當樸拙。書中前後重複之處甚多,句法有時奇簡,意義有時不甚清晰。此中文譯本亦曾妄想努力保持原作風格,但由英文轉譯,與“含飯哺人”猶有一間,能存幾許原作風味,殊不可知,譯成重校,不禁汗顏。幸原書價值具在,過去曾感動無數讀者,如Frederick
the Great, Maximilian of Bavaria, Cap. John Smith, General Gordon均曾受其影響甚巨。此中文譯本如能引起讀者興趣,成為人格修養之借鏡,則是我所企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