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神學十二講》(中譯本已出版)與這部《博物學四講》是姊妹篇,作者都是美國教育家、博物學家查德伯爾尼(Paul Ansel
Chadbourne,1823-1883)。在前者的中譯本序言中我曾說,一百五十多年后選擇翻譯出版這樣的老書,「看重的是他的高等教育背景」。什麼意思?是暗示今不如昔?沒錯。2016年我在深圳的第三屆自然教育論壇上講到「自然教育根本上就是自然教育」,此句子並非同義反復,而是指出一個事實:當今的教育出了大問題,片面強調知識和競爭,越來越忽視哺育、培養受教育者成為健康的、有益於社會和大自然的人,現代性的教育某種程度上是非自然、反自然的教育。
博物學在正規教育中徹底衰落了,這是事實。但我們同意查德伯爾尼對博物學功能的認知,他引用了美國景觀設計師、園藝家、作家唐寧(Andrew Jackson
Downing,1815–1852)的一句話:「個體品位以至於民族品位都將與其鑒賞自然美景的精微敏感度成正比。」中華古代文明是講博物學的,詩經楚辭、老子庄子、唐詩宋詞、鏡花緣紅樓夢是很博物的。可是現在的學生甚至教師有多少還能欣賞蒹葭蒼蒼、楊柳依依、雨雪霏霏?還有多少人關心並「多識」家鄉、校園、城市周邊的草木?對草木無情,對於濫砍盜伐、水土流失、過量施用化肥、重金屬污染、氣候變化會十分敏感嗎?當重度霧霾揮之不去之時,人們才覺察到有點不對勁。殊不知,PM2.5數值的爆表是人們長期自然觀、教育觀、發展觀、文明觀的可視化體現。
本書沒有特意講博物學的具體內容,集中討論了博物學與自然知識積累、品位、財富和信仰的關系,而這四個方面幾乎涉及了教育的各個方面。如今的主流教育為工業文明服務,似乎只重視第一個方面和第三個方面,即教授最新的專門知識,同時瞄准掙大錢,成為人上人。品位和信仰偶有涉及,但不是因長期說謊而令人討厭就是被聰明人系統忽略,幾乎不產生正面作用。
無疑,《博物學四講》全書洋溢着濃重的不合中國口味的自然神學味道。在上一篇序言中,我為理解力稍差者建議了一種輔助理解手段:代換,這同樣適用於本書。此書出版於1860年,前一年1859年達爾文出版了《物種起源》。科學意義上的演化論都出現了,自然神學還不退場嗎?其實,自然神學在當時是主流文化,那個時候博物學本來就是與自然神學捆綁而存在和發展的,錢伯斯、伍德、達爾文的博物學都有自然神學的影子。從自然神學的觀點看,上帝留下兩部大書,一部是《聖經》,一部是大自然。基督徒和普通學生自然要仔細「閱讀」並理解這兩部聖書。
戶外博物實踐,會令實踐者體認、發現大自然的無限精致、無盡美麗,深切感受時間的力量、演化的智慧。在大自然面前,人類個體和群體謙卑、感恩、敬畏一點,不會令大家損失什麼,反而有利於人類自己和天人系統的可持續生存。相反,機械論、物理主義、自然主義反而可能淘空大自然存在的意義、高估人的智力、泯滅人的倫理,最終導致一系列短視的見解和行動,嚴重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在工業文明的爛攤子上,反思過往,憧憬美好明天,我們相信,古老的博物學或許可以復興。曾經附着於博物學的自然神學並非一無是處,如果不喜歡也可以因地制宜用本地的相應思想取代。博物有助於成人。成人不是指成年人,而是指人成為人,成為有道德的物種、有道德的個體。其次,博物自在。博物可以幫助人們尋找、確認價值和意義,讓日常生活更美好。
閱讀一部老書,可以重溫那個時代的文化。今日復興博物學,重點也是從文化層面考慮的,具體知識的加減還在其次。博物學是什麼?今日不斷有人問起,針對不同人宜給出不同的回答。簡單講,它是一種文化傳統、科學傳統,非常古老,一直在發展着,今日衰落了卻沒有消亡。不過,博物學從來也沒有成為科學的真子集,對博物學的定位也不宜過分依賴於科學。比較妥當的看法是,博物學是平行於自然科學的某種東西,涉及對大自然的感受、認知、描述、利用。博物學與自然科學有交叉的部分,但整體上不能講博物學是潛科學、前科學、膚淺的科學。也就是說,博物學的價值、意義,不能僅從科學的維度來衡量。博物學有可能在正規教育和主流體制之外重新發展起來。
2008年8月一個偶然的機會,田松、孟瀟母女和我在雲南瀘沽湖認識了本書譯者鄔娜。宏觀地說,大家都是到那里「博物」。記得鄔娜與一位台灣姑娘住在大洛水村小伙子多吉自己家的房子中,我和田松等住在多吉母親家的大院中。我們還一起冒着小雨乘船登上洛克島(媳娃俄島)。作為大學英文教師的鄔娜氣質品位俱佳,喜歡野性的大自然,一有機會就會往山里跑。多年后大家相聚北京,也一起暢游過稍具野性的奧林匹克公園。可以說,鄔娜天生與博物有緣。
非常感謝鄔娜貢獻了優美譯文,為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的「博物學文化叢書」再添新丁。
劉華傑
2016年12月22日於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