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部小說出自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人之手,《魔鬼附身》是他十七歲時在一個假期里寫出來的,《德‧奧熱爾伯爵的舞會》則是他十九歲時的作品。然而,這兩部小說卻絕非幼稚不堪的涂鴉之作,它們的成熟使人驚奇,它們的情趣與風格使人著迷,以至人們在面對法國二十世紀小說的時候,不能不重視它們的存在,而這個青年人,雷蒙‧拉迪蓋,在剛寫完他的後一部小說《德‧奧熱爾伯爵的舞會》、剛出版了他的前一部小說《魔鬼附身》的同一年,就去世了,只活到了二十歲,在法國現代文學中留下了惆帳與對他未可限量的前景的猜想。
他就像是在天邊出現的一顆流星,晶瑩明亮,極有風致地在天空里劃出一道光的軌跡,突然就殞滅了。
這顆流失了的星,似乎沒有歸宿,其實,它在法國文學中也屬于一個星座,每當我想起拉迪蓋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韓波,想起了杜雅爾丹,想起了傅尼埃。
韓波,這個十九世紀後期的絕代詩才,十五歲時就顯露出驚人的詩歌才華,十七歲到十九歲寫出了奠定了他不朽文學地位的《靈光集》中所有的詩篇,從二十歲,他就永遠擱筆了,並從文壇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到異域蠻荒去冒險,似乎要故意扔擲掉自己的生命。
杜雅爾丹,這個有創造性的青年,在二十六歲的時候,創作了一部可算得上是歐洲文學中第一部意識流小說的作品《月桂樹已被砍盡》,直接影響了後來的意識流小說大師喬伊斯,成為了西方心理現代主義的先驅,而後,他就在各種淺嘗輒止的文化游戲中虛擲自己的時日與才華了。
傅尼埃則是在二十七歲時發表了他盛譽經久不衰的小說名著《大個兒莫爾納》,而第二年就犧牲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
這一批出生在十九世紀後期至二十世紀初期的青年人,一個個聰慧早熟,無不在三十歲以前、有的甚至不到二十歲,就完成了自己的文學業績,而其高度是很多人以畢生的精力也未能達到的。他們都像流星一樣,光華四射地出現在法國文學的天空,而後又很快就消失,我覺得不妨把他們稱為早慧流失的星群。拉迪蓋就是這個星群中的一顆。
他早熟得異乎尋常,《魔鬼附身》這部小說就是一個明證。它是根據拉迪蓋自己十五歲時的愛情經歷寫成的,其主人公就是他自己的寫照。在小說里,這個十六歲的主人公與一個有夫之婦發生了桃色的羅曼史,並且有了一個私生子,雖然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但孩子最後卻順利地歸在她丈夫的名下。十六歲就當上了父親,而且是在復雜微妙的情況下當上了父親,遇上這種一般人生活中少有的奇特際遇,這個少年也不由得反問自己︰“有了個嬰兒,卻又不是我的弟弟或妹妹,難道我就這麼成熟嗎?”
這一“危險的關系”是如何形成的?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可並不是一個被已婚少婦瑪特誘惑而失足的受害者,即使他不是一個天生的唐璜的話,那麼他身上生來就有唐璜的影子。當他第一次與這個瑪特見面時,在普通日常的談話中,他就嗅出了這個女子可能對自己的未婚夫有所不滿而感到快意,並且有意通過說謊,在某個微妙的問題上與她達成一種默契,形成“我們之間的秘密”,還能靈敏地感到自己比周圍田野美景更能吸引對方的注意而自得。這種向異性滲透接近的藝術,他在小小的年紀竟無師自通,其早熟不能不使人驚奇。在他們第二次見面中,當她為自己的結婚購置家具衣被時,他又強使她違反自己與未婚夫的愛好而根據他的喜愛去選定式樣與顏色,並且為自己的勝利、為自己在瑪特的婚姻生活中打下了一個無形的烙印而高興。這里,不僅僅是一種早熟的性意識了,而且,他已經像一個成熟的將軍考慮戰略問題與征戰得失那樣,思考著他與瑪特關系中每一個細節所具有的意義。小小年紀就已如此,骨子里多少有一股壞勁,如果按人性的善與惡兩大類別加以劃分,這種人性表態也許不得不劃入惡的範疇,“難道我就是惡魔?”他自己也有點懷疑。不,他並不是魔鬼,但確有魔鬼附身。
早熟就是魔鬼的領域。人類的祖先亞當與夏娃,就是在魔鬼的唆使下偷食了智慧之果而成熟的,而人一旦脫離了混沌純樸的狀態而進入成熟期,似乎就永遠不能再擺脫魔鬼的陰影了,這就成為了人性中兩大基本成分中的惡。人性惡在道德領域里是最能引起駭世驚俗的效果的,其實,人性惡只是再自然不過、再合理不過的東西,這不必歸罪于基督教神話中撒旦的唆使,也不必指責哲學界人性惡論者的學說,因為很簡單,從猿到人,人是猴子變的,人本來就是嚴格意義上的動物。正因為人性惡是一種自然之態,那麼,人在偷食了禁果而開始變得成熟的人性啟蒙的那種情態,不也有幾分自然可愛之處嗎?這就是拉迪蓋魔鬼附身而不使人反感、倒使人喜愛的原因,這正如早熟得過分因而“乖僻邪謬”的賈寶玉招人喜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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