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悠游康熙帝國世界的導覽,他是公元1661年至1722年在位的中國皇帝。這趟游歷之目的,乃是要揣摩康熙的內心世界:他憑恃著什麽樣的心理素質來治理中國?他自周遭的世界學到什麽教訓?他如何看待治下的子民?什麽事情能令他龍心嘉悅,又是什麽事情惹得他龍顏勃怒?身為滿族征服者的苗裔,他如何適應於漢人的知識和政治環境,又是如何受到來京西洋傳教士所夾帶之西方科學與宗教思想的洗禮?
任何窺視皇帝內心世界的意圖,縱然旨在揭示他的天然異稟和人性特質,也勢必會被康熙的子民視為大逆不道。紹承大統之後,康熙便被載入一千八百余年來帝王之家的史冊,融人中國賡續兩千年不絕的正史進程。根據官方的說辭,皇帝並非尋常之人;反過來說,假若皇帝流露出尋常人的特質,這些特質也必然符合歷史記載的帝王行為模式。一旦貴為皇帝,康熙便成為俗世的中心象征,天、地兩界的橋梁;依據中國人的語匯,「天子」統治著「天下」。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必須耗費在儀禮上:在紫禁城內接受朝覲陛見,前往天壇祭祀,出席朝廷碩儒講授儒家典籍的講座,到宗廟去奉祀滿族祖先。若非出外巡幸,便是幽居北京城內或附近美輪美奐的宮殿,外有高牆環抱,還有千萬精銳鐵衛拱護。生活上幾乎每一個細節都突出他的唯我獨尊及崇榮地位,彰顯他的永垂不朽:唯有他能坐北朝南,群臣只能北面而望;唯獨他能用朱砂,群臣僅能使用黑色墨汁;他孩提時代的漢名「玄燁」兩個字應避諱,朝廷文牘凡出現「上」字均須抬頭;龍袍、皇冠是他的專屬服飾;臣民在他面前必須行叩頭之禮;甚至他自稱的「朕」這個字,也不容他人僭越使用。
諸如此類庄嚴肅穆的儀軌是歷代皇帝所共有的。有鑒於皇帝被視為隸屬天地社稷,非凡人之軀,所以有關中國皇帝的個人資料往往付之闕如。這些資料大都不見天日,湮沒在歷史舞台的幕後。盡管康熙充分意識到帝國傳統遺續的沉重負荷,但慶幸的是,他也能夠坦率又生動地表達他的個人思想,這樣的特質在大帝國的統治者身上實屬罕見。當然,這類流露私人思緒的只字片語,必定是零星且往往支離破碎地散見於朝廷卷帙浩繁、措辭陳腐迂回的聖諭與面諭中。然而,小心翼翼地尋索,終能清晰傾聽他借由文字真實傳達的態度與價值觀。
就我得以重構的康熙面貌而言,本書前五章分別對應到康熙思想渾然自成的五個范疇。盡管歷史學家並不常運用這些范疇來架構他們有關制度與傳記的材料,但康熙官方活動的種種面向似乎很自然地被涵攝在某種私人、情感的框架之內。我深信,闡明本書的組織架構,讀者最終應能從康熙自己的觀點,領略他內心深處的掛礙,進而更加理解康熙這個人。
第一章的標題是「游」,旨在建構康熙馳騁大地時的意念,以及他對於治下這個國家繽紛豐饒的切身感受。在給宦官顧問行的信里,康熙不無自豪地提及,他巡幸四方各逾二千里:西臨山西、陝西,北越戈壁直抵克魯倫河,東穿遼東迄達烏拉,南巡中國魚米之鄉,行至長江下游的紹興。誠如康熙所言:「江湖、山川、沙漠、瀚海,不毛不水之地,都走過。」康熙巡游的興味之一,在於搜羅、模擬途中見聞的奇花異草、飛禽走獸,並將之收攏在各處避璁山庄和御花園,其位置均在距北京策馬可達之處:西翼的暢春園、南邊的南苑、東方的湯泉,以及建於遼東南側山陵之上、康熙最鍾愛的熱河行宮。
康熙有時為了射獵之趣而巡歷。他尤酷愛偕同皇子、御前侍衛一道同行,足跡踏遍蒙古沙漠地帶和滿洲,用箭或槍射獵飛禽走獸,垂釣也是他樂在其中的消遣。他樂於把這些技藝編纂成目錄,以彰顯滿人孕育於關外茂密山林的驍勇遺風。17世紀之初,康熙的曾祖父、祖父,正是在此地征服滿族各大部落,在庄屯的基礎上建立集中化的軍事組織架構,或討伐、或與比鄰而居的蒙古人結盟,並贏得原居關外漢人的歸附。因此當流寇李自成於1644年席卷京城、晚明皇帝崇禎自縊之時,壯盛一統的滿人,以其驃悍的騎射之師部署於邊關,伺機而動。乘混亂之勢,滿人襲擊京城,追逐流寇,建立大清王朝,順治沖齡踐阼,成為滿人入關的首位統治者。
對康熙而言,射獵兼具逸樂與強身之效,但也是一種整軍經武的展現。康熙巡幸之時,總有千萬大軍隨行在側,借以調教兵勇彎弓射擊、行營立帳、策馬布陣。康熙統治期間,也是清朝領土擴張、烽火邊關之時。康熙麾下兵勇於康熙二十二年(1683)統一孤懸海疆的台灣島;康熙二十四年擊潰俄羅斯軍隊,弭平雅克薩(Albazin)城寨;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九年間,長年清剿西疆及西北邊境的准噶爾部,直至康熙六十一年康熙駕崩之時,清廷仍發兵西藏。其中,與准噶爾大汗噶爾丹之間的兵戎相見,似乎在康熙心中勾勒出狩獵與殺伐交錯的景象:康熙三十五、三十六年間,康熙幾度御駕親征,仿佛獵人追捕獵物一般逼臨噶爾丹。與噶爾丹交鋒,或許算是康熙一生中較為暢懷的片段。噶爾丹自戕的消息,被康熙視為個人曠古未有的勛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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