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總共收入我母親茹志鵑的日記十段,從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六五年,縱貫我母親二十二歲至四十歲,十八年的青年時代。是從我母親留下的大量日記和筆記中抄錄整理。所以是這一些而不是其他,理由很單純,就是從那些字跡清楚、記敘流暢的著手。最先整理的是一九六○年和一九六三年,在上海郊區蹲點的日記,其間遇上海解放五十周年紀念,於是將一九四九年進上海記趕先整理出來,發於《解放日報》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八日,「一九六○與一九六三」倒滯後發表於一九九九年第十期《上海文學》;然後是一九五二年馬鞍山日記,發表於《陽光》一九九九年第六期;此後又有一九四七年的土改日記,發表於《十月》二○○○年第四期;一九六五年訪日日記,發表於《萬象》二○○三年第五期;一九六四年四清日記,發《主人》二○○三年第八期;再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采訪,發《江南》二○○六年第三期。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四年未曾發表,前者是因為短小簡單,似乎難以獨立成篇,但放入這一系列中,卻可起連接作用;關於後者,我將在下面談到。
整理中,一九五二年、一九五四年、一九五八年、一九六四年的日記有 一些刪節,因這幾段日記以采訪為主,所刪部分多是訪談對象的述說。有 一些是重復.有一些語焉不詳,還有,就是一九五八年,許多是數字、報表,就需要將數字的中國字寫法與阿拉伯數字寫法統一。再說要有什麽改動,就是錯別字和筆誤。
這里的十段記載,大約占母親日記的三分之一,要待全部整理成章,不知要到何時。我有自己的文字工作要做,因是母親的遺作,我又不願請外人幫助,所以,進度很慢。此時,翻檢一遍,發現已夠一本書的字數;再則,時間與內容,也相對完整,於是決心成書。
我很惋惜的是一九四七年的日記,那是一些殘頁,顯然之前和之後還有記錄,可經過動盪不安的年月,只留下這麽幾頁。其中所記的土改運動,無論與主流性的革命文學,還是邊緣如張愛玲的《秧歌》,或是新時期文學的歷史反省性寫作,都有所不同。一九四九年的日記只有幾日,甚至稱不上是日記,只是一些即時即景寫下的文字,但因是轉折的關頭,我還是保留了。而且我很喜歡那景象,我母親一定身處挺進上海的卡車里,特別興奮。
日記中大部分是采訪工作的記錄,其間只隱約透露出一些個人生活的軌跡,只有一九五四年,母親記敘了比較多的心緒。很明顯,母親和父親之間出現感情的低潮,這也是我最後才決定收入本書的一段日記。身為兒女,難免會將父母間的齟齬看得過分嚴重,倘若持客觀態度,也許就覺得很自然。其時,父親三十五歲,母親二十九歲,婚齡則為四年,是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方從傳奇式的戰爭生活中走出,進入平常日子,養兒育女,所有安居的瑣細全都撲面而來。與此同時進行的,是母親在南京郊區深入生活,與一名女勞模結成朋友,這名村姑正談婚論嫁,我母親則為她出謀划策。日記最終結束在新人成婚之際,而我母親停止日記,大約也因為夫婦感情走出困境,陰雲驅散,是令人欣慰的。
日記中可以見得,母親將寫作視為事業,一直苦惱著如何在寫作上有所成就。她貪婪地收檢材料,認識時代。隨著時間推移,她的心情越來越從容,漸有了自信,但卻
並不松懈努力。至一九六五年,與前輩作家老舍、杜宣、劉白羽、張光年同團出訪日本,這從某方面表明她已獲得承認。回眸十八年前,一九四七年的土改日記,可謂進步甚大。這十八年,我母親從一個戰士成長為小說家,歷經反右、「大躍進」、四清等屢次政治運動,也從一個少女變成母親。日記里她記錄了我們三個孩子的出生,終到了年富力強的四十歲。之後,就是風雲突起的一九六六年了。
2006年5月4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