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寶齋畫譜·現代編(35)：人物山水靜物部分

古人詩意
仕女
仕女
仕女
仕女
仕女
秋景
雁影
靜物
瓶花
靜物
花與器器皿
靜物
馬蹄蓮
靜物
檸檬與鮮花
靜物
靜物
二月蘭
靜物
靜物
蘋果與菊花
靜物
秋艷
秋入農庄
農庄秋色
荷塘
秋雨
荷圃春色
郊外
秋趣
古樹參天
公園一角
歸舟
仕女
仕女
仕女
仕女
仕女
古人詩意
少女
吟詩圖

這幾年我每次到香港，頭一件事總是拜訪李風眠老師。林老師與世紀同齡，已是八十七高齡的老人，一如既往，深居簡出，不喜應酬。但見了老朋友和老學生，依舊是那樣平易和藹，由於頭發幾乎已脫盡，微笑的線紋顯得分外清晰。

林風眠誕生於廣東梅縣，小時候原名鳳鳴，他覺得這名太女性了，自己改為風眠，不叫了，在風里睡覺了』，他像孩子一樣天真地說。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石匠，以刻墓碑為主，林風眠也繼續承石工作業，並跟父親學描畫，他后來到法國勤工儉學，起先到第戎（DIJON）美術學校楊賽斯（YANCESSE）工作室學雕刻。后來轉入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學院派教授谷蒙（CORMON）工作室學油畫，一面接受西洋學院風格的嚴格訓練，一面到博物館研究中國藝術。

一九二四年，林風眠在法國斯特拉斯堡相識了蔡元培先生，協同蔡先生組織了『中國古代和現代藝術展覽』。在這個重要的展覽中，法國觀眾在林風眠等人的作品中認識了中國藝術同歐洲藝術結合的新路。倡導以美育代宗教的蔡元培先生是林風眠的『伯樂』，后來他在教育部長任內先委任林風眠創建了國立北平藝專和國立杭州藝專。林風眠主張結合中、西藝術之優的觀點貫徹在其教育的方針中，他在《東方雜志》上發表《東西藝術之前途》及《致全國藝術界書》等文章中倡導的、西藝術結合。他的觀點及采用裸體模特兒等一系列措施曾激怒教育部長劉哲，一九二七年七月份的北京所有報紙均報到了劉哲與林風眠的爭吵，幾乎要槍斃林風眠。『白頭宮女說系宗』，林老師最近同我談及這些遙遠的往事，淡寫輕描，既無憤慨也不激動。

正如異性相吸，中、西藝術的結合是必然的傾向，並且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其實有意無意間早已在相互吸取、結合了。問題的嚴重性和實踐中的巨大困難是結合后是否真的產生了優秀的新品種。將茶倒入咖啡只是出於無知，而戀愛結婚后的新生兒偏偏遺傳了父母雙方的缺陷的例子也是多的。難，真正新穎的藝術多半是將西方寫實的技藝借來套上中國的題材。就說意大利教士郎世寧吧，我雖極不喜歡他的藝術，他根本沒有進入中國藝術的審美意境，但我認為他還是在中、西結合方面鋪過墊腳石。走歧途的經驗多了，才慢慢辨出明確的方向。

林風眠雖在極端學院式的谷蒙教授工作室接受過嚴謹的寫實訓練，但他自己作品中卻主要吸取了西方現代藝術的構成因素，簡言之，林風眠的結合是西方構成與東方韻味的結合，蔡元培先生認為西方繪畫近建築，東方繪畫近文學。這一觀點與林風眠在藝術實踐中對西方構成與中國韻味結合之探索近相吻合，我想這應是蔡與林相知音的基礎。課體、風景、靜物、人物、山水、花鳥這些分類胸半是緣於表現技法或程式的局限，林風眠着眼於審美的表達，也不囿於固定的表現手法，故題材無限。誰能以人物或風景來划分塞尚、梵高、高更、馬蒂斯、畢加索……？基於觀察，從而孕育出適合於表達自我感受的藝術手法來，從這方面看，林風眠更多吸取了現代西方藝術的精髓，不限於題材，也不限於工具材料，林風眠油彩、墨彩、陶瓷……交替着作，穿插着作，都緣於這更酣暢地表達了他一定時期特定的情思意境。先生二三十年代在杭州時油彩作品比墨彩作品多，『大批油畫被日本兵當作油布蓋腦袋防雨了』，他苦笑着回憶。最近他又將作油畫，憧憬着新的林風眠。

對東、西方藝術的認真鑽研和深刻理解固然是可貴的條件，但並非就此能捏塑出偉大的作家。日軍侵華，杭州淪陷，杭州藝專被迫內遷，林風眠離開了寧靜的西子湖。接着從高等學府校長的座位上跌入了苦難大眾的先烈，咀嚼國破家亡的流浪生涯。限於客觀條件，他幾乎全力作墨彩了：殘山剩水、人的掙扎，畫面流露着淡淡哀愁、悠悠的思緒、（日蒙 meng）（日蒙 meng）的暑光，作品中交織了人民的哀思與向往，我感到烙印着人民血淚的林風眠誕生了！對林老師作品造型的具體分析，我曾寫過《寂寞耕耘六十年》、《百花園里憶園丁》及《林風眠新作》，前后分別發表在《文藝研究》、香港《美術家》及《中國美術報》上（並已分別收入拙著《東尋西找集》、《風箏不斷線》及《誰家粉本》中），這里就不贅述了。

林風眠一生勤奮耕耘，還往往喜歡在夜間作畫，從未見他當眾揮毫。最近在香港一次小型宴會中，有朋友問及他何時作畫，他也說往往在夜間。我插嘴：『我這個老學生還從未見過林老師作畫。』在座者聽了大都有些驚訝，我接上一句：『怎能去看母雞下蛋！』滿座大樂，林老師也咯咯地真心地大笑起來。下了蛋是大樂，但人們怎樣看待蛋呢，在那極左的年月，林風眠的作品送展卻被落選。六十年代雙百方針倡導伊始，北京舉辦了林風眠畫展，毀譽俱來，米谷同志寫了一篇《我愛林風眠的畫》遭到了沒完沒了的批判。

史無前例來了『文化大革命』，沒有理由，也毋需理由，林風眠入獄五年。

出獄后，一九七七年林風眠赴巴西探望別離了二十多年的妻子與女兒，未幾妻子即故去，女兒也早已出嫁，林風眠返香港定居，由他的義女馮葉照料他，並跟他學畫，這位三歲時便由林風眠抱着長大的孫女輩的馮葉盡心反哺着中國藝壇一代宗師孤獨的晚年。

離開大陸后林風眠在巴黎和東京舉辦過個避孕藥，但在國內已很難見到他的作品，其實他臨走時將一百歲幅作品贈給了國家，我們盼望這批作品的展出。榮寶齋先后就在這批一九七七年以前的作品里選編了這本畫集，集子規模雖不大，畢竟已是大喜事！

吳冠中 一九八七年國慶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