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論淵明者多矣,皆欲以其所知,以明人之所不知,以其深解,而求勝於前人之解,此豈淵明之意耶?淵明喜讀書,不求甚解。夫惟泛覽,故無往而不樂,流觀則何幽而不燭,欲辯己忘言,故謝周續之之講禮,躬耕而贏卧,故絕檀道臍之請仕。樂無弦之琴,則聊為弦歌,而不必其琴之有弦也;辭而無詮次,則欽襟閑謠,非果有意於詩,而必求其工也。荀子日:善為詩者不說,善為易者不占,善為禮者不相,其心同也。此可以逆淵明之志矣。道喪千載,緬焉深情,其蕭機玄倚,深有契於考盤北捫之作,雖處玄風披靡之際;而絲毫不染於時習,於其卻慧遠之招,可以知之。不以貧賤而戚戚於心,夏月北窗之下,如羲皇上人,此孔顏樂處,又庶幾近之,故趙宋以來,淵明之人德,彌為理學諸儒所軫發,樂稱道之而不間,豈非(門音)然而日章,久而其道彌著耶?蓋真隱不必於山林,抱道不離於方寸,大晉莫貴乎希聲,至味自出乎玄酒土手林賞其真,余則愛其淳。顧世之詁陶者,滯於事義,往往未盡識淵明之趣,讀其書而不知其人可手,嗚呼,何其難也,腸君陳波潛心孤集有年,於其年世交游既一一為之疏理,復通釋全集,平亭眾說,究其旨歸,耍而不蕪,簡而不鑿,津津乎有以會淵明之趣,義風未隔,淵明素襟,或可於此旦暮求之,陶澍以來,斯為極摯。余既獲先睹為快,於其刊行也,謹拈淵明讀書不求甚解之義;(土付)為天下讀陶者告。世之過求深解者,涉君此書,其亦可以知返乎。
一九七一年元日,饒宗頤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