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探討18世紀法國的思考方式。書中試圖陳明的不只是人們想些什麽,而且包括他們怎麽思考——也就是他們如何闡明這個世界,賦予意義,並且注入感情。探究的途徑不是遵循思想史的高速公路,而是探入文化地圖尚未標示的一個領域,在法國稱之為「心靈史」(l』 histoire des mentalites)。這個類別在英文仍然是無以名之,為了單純起見,不妨稱作文化史(cultural
history),因為那是以人類學家研究異文化的同一方式處理我們自己的文明。那是民族志(ethnography)觀察入微所看到的歷史。
大多數人難免認為文化史涉及高級文化,也就是大寫的「Cul-ture」。小寫的文化史,如果不提希羅多德(Herodotos),可以追溯到伯克哈特(Burckhardt);即便如此,世人仍感陌生,還大驚小怪的。因此,或許有必要稍加說明。有別於觀念史家(historian of
i-deas)追蹤形式上的思想從一個哲學家到另一個哲學家的承傳關系,民族志歷史學家則研究尋常人如何理解這個世界。他試圖揭露他們的宇宙觀,陳明他們如何在心智上組織現實並且將之表現在行為中。他無意從市井中人找出哲學家,而是要看出市井生活如何尋求策略。尋常人在地面活動,學會「市井之道」——他們也能夠和哲學家一樣擁有自成一格的智能。不同的是,他們思考的不是根據邏輯命題,而是根據事物,或是他們自己的文化中唾手可得的任何其他事物,比如故事或儀式。
什麽東西有益於思考?25年前,列維-施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把這個問題應用在亞馬孫河流域的圖騰與禁忌。為什麽不試用在18世紀的法國?懷疑論者會回答,因為不可能和18世紀的法國人面談;意猶未盡的他還會補充說,檔案永遠不可能取代田野調查。說得沒錯,不過舊制度(the Old
Regime,法國1789年大革命以前的王朝)的檔案多得出乎意料,不用擔心新問題在舊材料堆中沒有用武之地。進一步來說,可別以為人類學家從在地的語料供應人輕易就有所獲。他也一樣闖進幽暗不明而且無從對談的領域,他也必須解讀在地人對於其他在地人的思考內容所作的詮釋。心靈世界的矮樹叢,在原始森林和在圖書館中一樣,是外人止步的。
但是,對於從實地考察回來的人而言,有件事似乎是再清楚不過的:別人畢竟是別人。別人的思考方式和我們不一樣。如果要了解他們的思考方式,我們應該從知已知彼著手。用歷史學家處理史料的觀點來看,這句話聽來可能只是老生常談,無非是告誡別犯時代誤置(anachronism)的毛病。然而,這句話還是值得重復申明,因為稍一不慎就可能會指鹿為馬還覺得心安理得,誤以為兩個世紀以前歐洲人就像我們今天一樣思考與感受,誤以為差別只在於他們頭戴假發、腳穿木鞋。我們有必要不斷擺脫看過去覺得眼熟這樣的錯覺,有必要持續服用治療文化震撼的藥劑。
我相信,不會有比檔案瀚海中漫游更好的方法。一封舊制度時代的書信,讀了而不會讓人驚訝迭起,很難——從處處可見的牙劇痛如影隨形,到僅限於某些村落的耕牛屎馬糞展現堆肥功夫,無奇不有。祖先的至理名言,進到我們的耳朵成了鴨子聽雷。翻開18世紀的格言集,你會找到這樣的條目:「誰流鼻涕,就讓他擤鼻子」(He who is snotty,let him blow his
nose)。看不懂一句格言、一個笑話、一個儀式,或一首詩時,我們知道其中必有通幽的曲徑。在文件最隱晦之處挑三揀四,或許能夠解開聞所未聞的意義系統。這樣的線索甚至可能引出令人嘖嘖稱奇的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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