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壽彝畫傳》就要問世了。至德兄一定要我寫一篇序,是的,關於白先生,對於這本畫傳,我的確有一些話要說。
用畫傳的形式紀念壽彝先生,是很恰當的。照片把許多珍貴的歷史瞬間留了下來,現在配以文字,展現在讀者面前,這比單純的語言敘述更直觀、更生動,可以讓後人對一代學術巨人有更直觀、更感性的了解,可以引發人們的許多聯想和補充。但是,我想至今人類還沒有發明一種立體、全面、窮盡再現歷史的方法,所以至今我們所能見到的歷史都是片段或梗概。對於一個人也是如此,無論用什麽形式,都難以再現他的全部一一他的所有經歷,他在彼時彼地的想法、感情,特別是像壽彝先生這樣的大家。有什麽辦法呢?對前人,我們所能了解到的.只能是經過後人概括提煉的一點精華。這對於許多人來說已經足夠,甚至已經過於奢侈了,而對於像壽彝先生這樣豐富的人生,卻只能讓人感到永不滿足.永留遺憾。
先生早已桃李滿天下,其學術成就、人品風范,已有及門的學長們寫出了許多感人的篇章,無容我置喙。我並沒有聽過白先生的課,也無緣入室,時隨座右,但我卻私下始終把先生視為親授的老師。一是先生是我的恩師陸宗達(穎明)先生的摯友,而他們二位的為人、風格又頗為相似,在穎明先生面前如何隨便,在白先生那里同樣可以無拘無束、無所顧忌。二是對歷史學的濃厚興趣曾經促使我去讀先生的著作,如「文革」前發表在《光明日報》上的一些文章和「文革」後才讀到的《中國伊斯蘭史存稿》等。讀其書則如聆其教啊』三是60年代我參加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編寫時,曾就歷史分期和對一些歷史人物評價問題造府請益。一位鼎鼎大名的教授,非但不把一個24歲的小青年拒之門外,反而熱情指點,不厭其詳,實與對「出自我門下」者無異。其時先生之情、之教對我此後教學生涯中對待學生是永難磨滅的提示。四是先生於1988年從全國人大常委的職位上退下來,我恰好於此年進入常委會,頗似「接班」,曾為在常委會里如何工作去請教,情景亦如師授。搜索記憶的庫存,還可以列出許多珍貴的片段,可是以上幾事或已經可以說明先生之於我,幾近親炙了吧,所以多年來我一直以「私淑」自視。我在這里就私自從這個角度記下我的思念。
先生晚年患有嚴重的白內障,連行路也需人攙扶;閱報,則只能由助手讀。但他主編卷帙浩瀚的《中國通史》的工作一刻也沒有停。這需要怎樣的執著,怎樣的毅力啊l每當我在會上或路上遇到先生,只要「白先生」三個字一出口,先生馬上就能聽出是我,接著是典型的開封腔:「許嘉璐!┅┅」每當此時,我就想能為先生做點什麽。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做得太少。這也是我的一種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還常常把眼前這位精神矍鑠的慈善老人跟80多年前黃河岸邊的一個瘦弱好學的回族少年聯系起來,想像他年輕時為了求得學問和真理,頻繁地往返於上海和河南之間的情景,猜想他是怎樣度過曲折勤奮的一生的。先生一生質朴,從衣著生活到為人治學,朴實得就像他那「原裝」的開封話。如果從其外表看,真難把眼前這位普普通通的「老大爺」跟學術大師、跟30多年前那個風華正茂的少年聯系起來。
從先生極易聯想到他那一代知識分子。他們年輕時屋里缺食少衣,門外兵荒馬亂,心里種下的是傳統儒學的種子,面前擺著的是許多條可供選擇的路;而他們中的大多數不屑於飛黃騰達,卻走上了在當時最為艱難困苦的救國救民之路,最後和中國共產黨走到了一起,有的也成為先鋒隊的一員,例如白先生。在先生9
O大壽時,我曾說過,像先生這樣的前輩,每個人都是一本大書,一本永遠讀不完的大書,我們應該好好閱讀。在說這些話時,我正在思考這樣的問題:在上一次世紀之交,國運衰敗到了極點,社會思想混亂也到了極點,但是就是這樣的環境卻造就了一大批大師級的學者。為什麽他們或是操槍或是秉筆,步上的都是為理想、為民族解放而奮斗的路,而且走得那樣踏實而扎實?我國優秀的傳統文化與人類最先進的思想間有著哪些「潛通」之處?與此相對照的是,我們這一代盡管也曾遇到過坎坷,但就其總況說,要比前輩們幸運得多,「舒服」得多了,而實際的成果怎樣?踏實麽?扎實麽?這又是為什麽?這是需要從歷史、社會、文化、政治等多種角度認真分析研究的。這是一種歷史現象,一種文化現象,是我們的一筆豐厚的遺產,肯定可以對我們今後的學術發展起到昭示的作用。
在壽彝先生身上似乎可以找到一些答案,他從啟蒙老師那里受到了修齊治平、先憂後樂、以天下為己任、中華民族一體的熏陶,目睹祖國河山碎裂、生民塗炭,於是求知,於是尋找真理,於是在「嗷嗷八口一藍衫」的環境中堅信未來,於是不斷筆耕、「舌耕」,於是不但找到了實現自己學術理想的寬闊大道,也找到了把自己的一切和億萬人民血肉般聯系到一起的人生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