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亦代是中國著名的翻譯家、編輯家、學者,也是一位有成就的隨筆作家。特別是他撰寫的大量介紹西方圖書的文章,猶如穿越太平洋的一股清爽宜人的風,滋潤着中國讀書人的心田,從此,人們永遠記下了這位傳播知識、傳播友誼的忠厚長者。
本書精選了有關藝壇的回憶性文章及書評精品,從這些朴實無華的文字里,讀者讀到的或許是文字更為重要的做人的道理。
內文摘要(P1-2):
天真的小丁
許多朋友中,有幾位即使暌隔多年,一旦聚首,還和當年訂交時一樣不改本色。我經常在比較這樣三個:黃宗江、吳祖光和丁聰。近年來,祖光因為住得太遠,見面時不多,但電話里談談,還是少不了。宗江和我住得很近,不時在我家里,宗江戲稱為「工作早餐」時見面。至於小丁,他是《讀書》月刊的顧問,見面也不少。我所以提到這三個人,因為他們各自的風格不同,有別於其他友人。當然每個人都有一己的風格,可是,如果把這三個人的風格並列起來,作一比較,便顯出不同的趣味來了。
譬如以說話而論,黃宗江一來,就滔滔不絕,一如長江大河傾瀉而下,其中夾雜著一些長矛短戟,有時簡直來不及聽。祖光則樂呵呵地聽別人說話,但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有警句,其雋永使你可以像吃橄欖一樣,芳馨盎然,不散者久之。至於小丁則又另有一功,渾真自然,一如其人。他有三句口頭禪,一日:「定規要這樣做」,這表示了他的個性;一日:「呆板數這樣做」,這表示尊重客觀;又一日:「一定勿來事」,這表示他不遷就人,決不人雲亦雲。
雖說眼楮是一個人靈魂的櫥窗,其實嘴巴又何嘗不是?小孩的眼楮清澈如水,表現他靈魂的純凈;老人的眼楮,由於自然規律,看來似乎混濁,但絕不能因為這種混濁,就說這個人不好。這種混濁只是生理上的,掩蓋不了他靈魂的睿智和深邃。而嘴巴則更是直接表達思想的工具。固然現在不少是以嘴巴來迎合世道的人。風向東,他決不說西;風向西,他決不說東。可是只要是個正直的人,他的話,都可以句句擲地作金石聲。因為他說真話,想什麽就說什麽,沒有掩飾,沒有矯情,更沒有敷衍。正如小丁經常說的「阿拉是好囡,只曉得這樣做」。
丁聰以小丁聞名於世,稱他為小丁原只是有別於他父親老畫家丁悚,這是中國政治漫畫家的前輩,而小丁又是丁聰作畫時的筆名。即使如今丁聰已年逾花甲,但我們還是稱他為小丁。一是叫了一輩子,叫慣了,改口為難;二是如果我們現在叫他老丁,我覺得這反而辱沒了他。小丁之為小丁,貴就貴在這「小」字活生生道出了他的本性。這個「小」字說明他的純真,這個「小」字說明他至今童心未泯。
活了一輩子,邂逅所遇不知有幾許人。但是有的人如蒲公英,吹來又吹去了;有的人則歷盡坎坷病痛,奄然物化了。如今除了新交的青年朋友,四十多年的故交,已屈指可數,其中就有小丁。
四十多年來,我們相交淡如水,卻又濃得化不開。說淡如水,因為我們若分處兩地,連封信也不寫的;說濃得化不開,則即使不見面,一天也得提上幾遍。他在北大荒時,我就時時想念他,有時更有莫名其妙的恐懼,惟恐他有失;一直到他回北京,我又看得見他嘴角微笑時,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我喜歡小丁,因為他是個實心人,不管生活上如何顛躓,他認定朋友後,便始終如一。安娜在心上給他寫了個「鑒定」:「正直,可愛到不怕揭自己短處,不怕出洋相,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走邪門歪道,對人對己有什麽說什麽,話不帶刺,氣不過盛。只有想不通才爭得面紅耳赤,『想通了,一定認輸,決不文非飾過。」積四十多年的觀察,我同意安娜這個「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