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語絲》,於今已經隔了三十多年的光陰,在中年的人聽來,已有生疏之感,更不要說少年的朋友了。但是提及魯迅與「正人君子」的斗爭,卻以這為根據地,所以一說它的歷史,也不是沒有意義的事吧。
「五四」原是學生的愛國政治運動,由大學生開始,漸及中小學,末了影響及於工商界,要罷市罷工表示援助,這才算順利成功,沒有什麽犧牲。這件事表面上是結束了,影響卻是很廣大,浸滲得很深,接著興起了所謂新文化運動,這名稱不算怎麽不恰當,因為它在文化上表現出來,也得到不小的結果。這以前有《新青年》和《每周評論》,差不多是孤軍奮斗,到了五四以後才成為「接力戰」的狀態,氣勢便雄厚起來了。《語絲》乃是其中的一支隊伍,可是要說它成立的緣因,卻非得從《晨報副刊》講起不可。
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的前後,有好些講《語絲》的文章發表,就作者所見到的來說,寫得最好的要算章川島、孫伏園,他們都是參與這刊物發刊的事的。《晨報》本來是研究系的政黨機關報,但是五四時期也相當援助這個運動;孫伏園因羅家倫關系進了《國民公報》,後轉入晨報社,主管第五版,登載些隨感雜文,魯迅也時常投稿,很有點新氣象。孫伏園後來主編新增的副刊,益得發揮他的編輯手段,聲價日增,魯迅有名的《阿Q正傳》,就是在那上邊上發表的。可是後來孫伏園被排斥去職,由陳源的友人徐志摩繼任,於是《晨報副刊》全然改換了一副面目,差不多成為《現代評論》的日刊了。
孫伏園失了職業,於他固然很是困難,但不久由邵飄萍請去,擔任《京報副刊》的編輯。可是以前在《晨報副刊》寫文章的人終有點不平,計划自己來辦一個小刊物,可以自由發表意見。查日記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四日項下雲:「下午至東安市場開成北號樓上,同玄同、伏園、川島、紹原、頡剛諸人,議出小周刊事,定名曰《語絲》,大約十七日出版,晚八時散。」十一月十六日項下雲:「下午至市場赴語絲社茶會,至晚飯後始散。」那一天是星期,可見後來《語絲》是改在星期出版了。同人中本來還有劉半農、林語堂、俞平伯等人,那一天不知何以不見。記得刊物的名字的來源,是從一本什麽人的詩集中得來,這並是原就有那一名話,乃隨便用手指一個字,分兩次指出,恰巧似懂非懂的還可以用。這一個故事,大概那天與會的人都還能記得。至於第一期上的發刊詞,系大家叫作者代擬,因為本來說不出一個什麽一定的宗旨,所以只好說得那麽籠統,但大體上也還是適合的。到後來和《現代評論》打架的時候,《語絲》舉出兩名口號來:「用自己的錢,說自己的話」,也還是同樣的意思,不過針對《現代評論》的接受官方津貼,話里有刺罷了。
《語絲》的文章古今並談,庄諧雜出,大旨總是反封建的,但是等到陳源等以「正人君子」的資格出現,在《現代評論》上大說其「閑話」,引起魯迅的反擊,《語絲》上這才真正生了氣,所以回憶《語絲》這與「女師大事件」是有點分不開的,雖然後來在國民黨所謂清黨時期也很用了一點氣力。陳源的文章說俏皮話的確有點工夫,就只可惜使用在斜路上,為了替代表封建勢力的女校長說話,由俏皮而進於刻薄卑劣,實在夠得上「叭兒狗」的稱呼,但是如果不是魯迅的這枝剛強有力的筆,實在也不容易打倒他。作者自己就曾經吃過一個小虧。有一次陳源對有些人說,現今女學生都可以叫局。這句話由在場的張定璜傳給了我們,在《語絲》上揭露了出來,陳源急了,在《現代評論》上逼作者聲明這話來源,本來是要據實聲明,可是張定璜竭力央求,不得不中止了,答復說出自傳聞,等於認錯,給陳源逃過關了。張定璜與「正人君子」本來有交情,有一個時期作者也由他的中介與「東吉祥」諸君打過交道,他又兩面拉攏,魯迅曾有一時和他合編過《國民新報》的副刊,也不免受了利用。上邊所說的聲明事件,川島前後與聞,在張定璜不肯負責證明陳源的話的時候,川島很是憤慨,那時語絲社在什剎海會賢堂聚會,他就要當場揭穿,經作者勸止,為了顧全同事的面子,結果還是自己吃了虧。女師大事件也是一個大事情,多少有些記憶,但是參與的人現在健在,比作者更知道得多,也更可信,所以作者還是以藏拙為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