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與學術(繁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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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黃俊傑先生的〈孟子後學對身心關系的看法:以馬王堆帛書《五行篇》為主〉原刊於一九九○年台灣《清華學報》新二十卷一期,結合《五行篇》與傳世典籍探討孟子後學對身心問題的看法,特別是有關「心」的思想的新發展。這是一篇頗能反映台灣思想史研究風格的作品,它博采國際已有的相關成果,考慮、評估其它學者已提出的看法,並特別重視觀念的分析。近十多年來,以古代簡帛為中心的研究還不斷在進展中,新出論著源源不絕,但無論作為台灣思想史學的代表或先秦儒學研究的成果,本文應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戴君仁先生的〈董仲舒不說五行考〉是本書的最早期作品之一,原發表於一九六八年出版的《中央圖書館館刊》新二卷一期。這也是本書中唯一的考證文字。選入此文的原因是,這篇文章涉及了漢代思想史上的一個關鍵問題,不知為什麽,這個問題在當代中文學界卻很少引起重視。戴先生此文的論點是,《春秋繁露》很大部分不是董仲舒所撰,主要理由是,在傳世資料可確定為董仲舒的學說中,只見其論陰陽,不見五行,而《春秋繁露》中卻有大量的五行論說。董仲舒是漢代思想史的關鍵人物,《春秋繁露》是最重要的漢代傳世典籍之一,董仲舒與此書的關系可能有疑竇,宋代以後就有人提出,是學術史上的老案,海外學者對此案的關心也一直持續。然而,一直到最近,中文漢代思想史的著作一般還是直接把《春秋繁露》的全部內容當作董仲舒的著作,把此書視為他的思想的材料,完全不加考索。現在重刊此文,也許可以讓相關專家重新注意這個問題,並且對《春秋繁露》作更通透的研究。

林麗真先生的〈論魏晉的孝道觀念及其與政治、哲學、宗教的關系〉廣泛探討孝道問題在魏晉思想上的表現。魏晉思想的突破性變化在於玄學與玄風的興起,玄學主張「天地萬物以無為本」,玄風崇尚自然,既企圖建立超越儒家名教的形上本體,又對傳統禮法有所批判破壞。可是,儒家的價值體系有著根深蒂固的社會文化淵源,其基礎不是少數上層士大夫的思想所能撼動的,特別是「孝」,魏晉以後,由於種種因緣,不但受到尊崇的程度有增無減──甚至到達宗教的層次,而且有愈益向社會一般人群蔓延的趨勢。林先生的論文主旨在觀察,在魏晉新思潮的環境里,對於孝道的問題有哪些討論,這些討論的意義何在。就魏晉思想的研究而言,此文的特點是,借著描述一個傳統的根本價值在魏晉時代所被激發的疑難和議論,來顯示當時思想的多重脈流。這種方式的研究,有時比直接深探玄學問題,更能揭露魏晉思想的整體構造,也顯示出思想史研究取向的特長所在。

羅聯添先生的〈論唐代古文運動〉,討論有關中唐古文風潮的四個問題。羅先生是文學史專家,他透過長期對唐代文學思想的研究,在本文提出了深具思想史意義的問題。這些問題,有的早有學者觸及,有的可能算是羅先生孤明先發,但在本文發表之後(一九八四、一九八九),已有很多的深入探討。但由於其中有些問題似乎還未獲得大陸學界的足夠重視,而且本文一舉涉及數個重要課題,在此重刊,希望能提供大陸同行參考。
羅先生此文的第一個問題是,「古文」一詞在唐代的使用頻度、用法以及「古文運動」一詞的合理性,羅先生不認為「古文運動」是可以用來指示唐代中葉文學變化的恰當詞語。這個問題,最近十幾年頗有其它學者注意,如日本的小野四平和美國的Peter Bol。這不是簡單的名稱之爭,而涉及了我們對安史之亂以後文學寫作與文學思想變化的性質的認識,而中晚唐以後的整體思想變遷又是由文人帶動的,這個問題因此有思想史的重要性。此文又引申羅根澤先生《隋唐文學批評史》的舊說法,指出古文運動的參加者多北方人,這個問題和古文運動的社會基礎有關,也值得再加深考。總之,羅先生此文的特點是標示出中唐古文與當時思想變動的幾個連接點,此文較早出,海外後來有更精細的相關研究,也值得有興趣的讀者注意。

陳弱水的〈柳宗元與唐代儒家復興〉,研究對象與羅先生之文多有重復,研究取徑則相當不同。這是一篇以唐宋之際思想變化為題旨的論文,文章先從柳宗元思想的分析出發,發現他也屬於提倡儒道的陣營,但與同時另一位大闡儒風的文壇巨子韓愈頗有差距。大致說來,柳宗元的思想傳統性格比較強,基本上只把儒家界定為規范現實生活的教誨,他尤其重視政治層面的儒道,另一方面,韓愈則把佛教、道教視為儒家的敵手,認為兩方是沖突絕不兼容的。韓愈以儒道為人文世界中統合性的唯一原理,就中古思想史的背景而言,這樣的想法是一種世界觀層次的變化,為儒學後來在心性、形上論的發展開了路。在九世紀前半,韓愈雖然聲名勝過柳宗元,他的思想卻代表著少數的形態,柳宗元的思路反而接近大多數倡導儒家復興的文人。
陳弱水的論文雖然以柳宗元為具體研究對象,重點其實在闡釋他的思想的歷史涵義,所以對於以宗元為主的中唐新思潮與其前、其後的思想有何關系,進行了多方面的討論,也觸及中國中古思想之一般性質的問題。這樣的研究方式,是希望能為中晚唐以後思想大變化的緣由提出一個比較基本的說明。
陳芳明先生的〈宋代正統論的形成背景及其內容〉與張元先生的〈馬端臨對胡寅史論的看法〉主題一致,都是處理歷史思想的。宋元思想的發展,自然以理學的崛起與興盛最為大事因緣。不過,中文學界有關理學的論著實在太多,可謂汗牛充棟,在台灣這方面的研究中,不易找出有代表性的單篇論文。幾經考慮,決定選錄兩篇探討史學思想的文章,作為台灣宋元思想史研究的樣本,介紹給大陸學界。
陳芳明先生的作品綜論宋代的正統思想。正統論是宋代歷史思想很突出的特點,反映了宋代思想文化的許多方面,譬如說,史學的發達,對於政治的道德性的強調,民族意識的強化。這篇文章避免了現代流行的以正統論為荒唐無益的觀點,用同情的眼光來研究正統思想。該文發現,北宋、南宋正統論的內容有些不同。前者是中國歷史思想中正統理論形成的關鍵時期,尤其以歐陽修為代表,他舍棄了過去五德終始的說法,注重實際的治亂之跡,正統的要件是能安定、統一天下。到了南宋,正統觀念更趨嚴格,如朱熹的《通鑒綱目》利用正統思想評定各各過往政權的道德地位,夷夏之辨的民族色彩也趨濃厚,對往後的正統論有很大影響。南宋正統論的發展,明顯反映了理學思想的壯大與南宋國家的處境。

張元先生的文章藉由討論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中流露的對南宋胡寅《讀史管見》的看法,揭示宋元時代的兩種歷史觀。一種是由胡寅所代表的理學家或經學家式的歷史觀,不重視歷史事件之間的聯系,彼此間的因果關系,對於史事只做個別的評斷。在這種觀點中,歷史沒有自身的意義,只是經義或義理的例證而已。馬端臨則不然,他試圖掌握歷史自身的演變,以及這些演變所能顯露出的律則,換言之,這是一種相信歷史經驗具有獨立意義的看法。但另一方面,馬端臨仍然是醇儒,對於古聖先賢的道理深信不疑,在這一點上,他又很欣賞胡寅的史論,在《文獻通考》中多引其書,只是不能同意胡氏的道理先行,凌空議論。胡、馬兩人的歷史觀似乎很能透露宋代以下中國思想的一些基本面貌。

本書中朱鴻林先生的〈《王文成公全書》刊行與王陽明從祀爭議的意義〉有英文及中文兩種版本,英文版發表在《哈佛亞洲學報》(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中文發表在楊聯升等所編《國史釋論》。該文的前半部涉及《陽明全書》最初兩次刊刻的復雜問題,基本上屬於出版史。文章的第二部份則處理有關陽明從祀的爭議,正、反雙方吵得不可開交,而在爭論的過程中,又隱然出現了一些定義「真儒」的共識,以及當時人用什麽觀點和角度來看王陽明。最後是推測全書的刊刻與這場如火如荼的從祀爭議有關,它以出版王氏的著作嵌入這場爭議,使得陽明在「著作」方面,取得足夠的證明,而不是像薛軒那樣因為「無著述」、「未建學說」而落下風。最後,作者歸納說,從整體來看,當時大部份的王學之徒,對於把陽明變成教主式的象征,遠遠超過認真追求他的學說或仿效他的行事的興趣,「當時人看陽明的重要性,從他的事功著眼多於從他的學說真義著眼的。也可以說,當時人並不單純地把他看成只是心學的一代宗師」。

余英時先生的〈士商互動與儒學轉向:明清社會史與思想史之一面〉是《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的姐妹作,該文指出十五、十六世紀以來,中國開始了一個長期變動的歷程。余先生在這篇文章中,主要是想談在當時商業活動高度發展之下,士商之間的互動、合流與價值觀念之調整。故一方面從當時社會變動的背景著眼,觀察儒家價值意識與思想的轉向,同時也探討商人階層如何發展出自足的世界觀。而士商之間的密切關系,也可以從許多事例中(如葛成倡義)明顯看出。
在儒家社會思想的新發展方面,此文指出當時出現了提倡「義利合」的新義利觀,出現了肯定「奢」的社會功能的新看法等。該文的最後一部份講儒學的宗教轉向,指出明代後期儒家在開拓民間社會這個大方向下,顏鈞等人所展現的特別面相──即化儒家為宗教的作為,指出他已超過了儒家的民間講學的階段,走上了化儒家為宗教的道路,並提到十六世紀社會變動並不限經濟、政治,而且擴大到社會心理的層次,否則難以解釋為何當時宗教活力如此旺盛並且遍及社會各階層。

王泛森的〈明末清初的人譜與省過會〉一文,旨在探討明末清初士人道德意識的呈現與轉化,而以人譜、省過會等修身冊籍及團體組織為例。該文首先說明,即使在最樂觀的人性論下,仍可存在著極強的道德緊張,明代的王陽明學也不例外。本來,遷善改過便是陽明格物說的一個主要部份,到了明季,隨著社會風俗之敗壞,在部份王學信徒中,省過改過便成為一個很熱烈的論題。但由於陽明的「心即理」學說假設:在省過、改過的過程中,人們一己之心不但要作為被控訴者,同時也是反省者與控訴者。在陽明看來,這對良知時刻呈露作主的上根之人來說,並不成問。可是上根者畢竟太少,而中、下根器者太多,故當王學廣行,而又產生許多「非復名教所能羈絡」的信徒後,人們逐漸認為:「心」同時作為一個被控訴者和控訴者,殆如狂人自醫其狂;故有一部份人轉而主張,在省過改過時,應該有第三者扮演客觀的監督、控訴角色,因而從鄉約中「彰善糾過」的方式得到靈感,產生省過會之類的組織。而該現象亦同時象征著在道德實踐中「心即理」學說所面臨的理論危機。

黃進興先生的〈清初政權意識型態之探究:政治化的道統觀〉一文指出:「治教合一」雖為儒家長遠以來的政治理想,但這個理想落實到制度結構上,卻是分而為二,各由「統治者」和「士人階層」所承擔;宋代以降,「道統觀」逐漸發展成形,更賦予「士人」意理的基礎,倚之與政權抗衡。但在康熙皇帝的統理期間,由於「道統」和「治統」的結合,使得「治教合一」的象征意義和結構上(皇權)真正化而為一,致使士人失去批判政治權威的理論立足點。而在認同滿清政權的前提之下,這項獨特的意識型態是超越程朱與陸王學者之間哲學歧見的。

杜維運先生的〈清干嘉時代之歷史考據學〉主要是講「學」這一部份,尤其是當時的歷史考據學。文中探討干嘉史學卓然超越前代的兩個特色,一曰征實精神,一曰客觀之研究方法,他認為這兩者不但開中國史學之新風氣,而且與西方近代史學遙遙相合。
該文比較深入地討論了王鳴盛、錢大昕等人的考證史學,對於他們的治史方法、史學觀點、治史的輔助知識以及當時人對經史異同所持的看法等,有比較深入的探討。該文最後指出這個時期歷史考據學之總成績,一為注釋舊史之作足以汗牛充棟,二為補充舊史之作蔚為洋洋大觀。

張灝先生〈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指出一八九五年至一九二○年間,是中國近代思想的轉型時代,無論是思想知識的傳播媒介或思想內容方面,均有突破性的巨變。在傳播媒介方面,新式報刊雜志、新式學校、學會等制度性的傳播媒介大量涌現,其數目與規模皆遠遠超過先前的階段。它們將全國組成一個復雜的網絡,形成了公共輿論。而新知識階層的出現,在許多方面有異於傳統士大夫,其中一點是新知識階層與傳播媒介之間的密切關系。「他們的社會活動往往是辦報章雜志,在學校教書或求學,以及從事自由結社,如學會或其它知識性、政治性的組織。透過這些傳播媒介,他們能發揮極大的影響力。」至於思想內容的變化,該文指出當時出現了文化取向的危機、價值取向的危機及精神取向的危機,並對這三種危機進行深入的分析。文章最後談到,強烈的危機意識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心理結構:第一是對現實日益沉重的沉淪感與疏離感;第二是強烈的前瞻意識,投射一個理想的未來;第三是關心從沉淪的現實通向理想的未來,應采何種途徑;而這樣一種心理結構為各種理想主義的試驗開辟了道路。

在〈魯迅政治觀的困境:兼論中國傳統思想資源的活力與限制〉一文中,林先生以韋伯的概念,討論政治世界中「意圖倫理」與「責任倫」的分別,該文針對魯迅一些文章進行分析之後指出,魯迅心目中的政治仍然深受傳統文化的影響,政治與道德合而為一,政治從未被看成獨立的范疇。「對魯迅而言,政治可能是道德的,可能是不道德的,但不可能是非道德的(amoral),故容不下韋伯式責任倫理意義下的政治」。相較之下,西方政治思想中不管是曼德維爾、休謨的政治哲學,都相當不同,用海耶克的話說,「休謨希望得到的和平、自由與公正,非來自人們的善良品性,而是來自(健全的)制度──這一制度使得即使是壞人,在他們追逐各種事務以滿足自己的私欲時,也為公共的好處做了事」。
魯迅的「政治」觀表現在他不斷地全面性地譴責政治的卑劣可恥,「當他把政治當作政治來看的時候,他只能拒斥它;如果他對政治加以接受,那是因為他沒把它看成是政治性的東西的緣故」,「他根據道德理想獻身於把政治當成道德的行為」。這也表現在他的左傾──他的左傾主要是一種道德的行動。我個人覺得,這篇文章其實不只是在談魯迅,它也是在談近代知識分子的悲劇。
 

目錄

出版說明
總序
導言
孟子後學對身心關系的看法
——以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篇》為中心
董仲舒不說五行考
論魏晉的孝道觀念及其與政治、哲學、宗教的關系
論唐代古文運動
柳宗元與中唐儒家復興
宋代正統論的形成背景及其內容
——從史學史的觀點試探宋代史學之一
馬端臨對胡寅史論的看法
《王文成公全書》刊行與王陽明從祀爭議的意義
士商互動與儒學轉向
——明清社會史思想史上一面相
明末清初的人譜與省過會
清初政權意識型態之探究
——政治化的「道統觀」
清乾嘉時代之歷史考據學
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
魯迅思想的特質及其政治觀的困境
 

為了增進海峽兩岸在中國史研究上的相互認識,我們在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的支持下,從過去五十年台灣學者研究中國史的相關論文選出一百七十八篇,約五百三十萬言,輯成《台灣學者中國史研究論叢》十三冊。
十三冊的子題分別是:史學方法與歷史解釋、制度與國家、政治與權力、思想與學術、社會變遷、經濟脈動、城市與鄉村、家族與社會、婦女與社會、生活與文化、禮俗與宗教、生命與醫療、美術與考古。這些子題雖不能涵蓋台灣學者在中國史研究上的各方面,主體應已在內,趨勢大致可現。
這十三冊分由研究領域較為相近的青壯學者一或二人擔任主編,負責挑選論文和撰寫分冊導言。選文的一個原則是只收台灣學者的或在台灣出版的。由於是分別挑選,曾有少數作者的論文篇數較多或被重復收入。為了容納更多學者的論文,主編們協議全套書中,一人之作以不超過四篇、同一冊不超過一篇為原則。限於篇幅,又有不少佳作因為過長,被迫抽出。這是選集的無奈。另一個選錄原則是以近期出版者為主,以便展現較新的趨勢和成果。不過,稍一翻閱,不難發現,各冊情況不一。有些收錄的幾乎都是近十余年的
論文,有些則有較多幾十年前的舊作。這正好反映了台灣中國史研究方向和重心的轉移。
各冊導言的宗旨,在於綜論台灣中國史研究在不同階段的內外背景和發展大勢,其次則在介紹各冊作者和論文的特色。不過,導言的寫法沒有硬性規定,寫出來各有千秋。有些偏於介紹收錄的論文和作者或收錄的緣由,有些偏於介紹世界性史學研究的大趨勢,有些又以自己對某一領域的看法為主軸。最後我們決定不作統一,以保持導言的特色。這樣或許有助於大家認識台灣史學工作者的多樣風貌吧。
此外必須說明的是所收論文早晚相差半世紀,體例各有不同。我們不作統一,以維持原貌。有些作者已經過世,無從改訂。多數作者仍然健在,他們或未修改,或利用這次再刊的機會,作了增刪修訂。不論如何,各文之後附記原刊數據,以利有興趣的讀者進一步查考。
半個多世紀以來,海峽兩岸的中國史研究是在十分特殊的歷史境遇下各自發展的。大陸的情況無須多說。[ 台灣的中國史研究早期是由一批1949年前後來台的文史和考古學者帶進台灣的學術園地如台灣大學、師范大學(原稱師范學院)和中央研究院的。[2J從1949到1987年解除戒嚴,台灣學界除了極少數的個人和單位,有將近四十年無法自由接觸大陸學者的研究和考古發掘成果。猶記在大學和研究所讀書時,不少重要的著作,即使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已經出版的,都以油印或傳抄的方式在地下流傳。出版社也必須更動書名,改換作者名號,刪除刺眼的字句,才能出版這些著作。在
如此隔絕的環境下,台灣史學研究的一大特色就是走在馬克思理論之外。
台灣史學另一大特色則是追隨一波波歐美流行的理論,始終沒有建立起一套對中國史發展較具理論或體系性的說法。記得六十年代讀大學時,師長要我們讀鄧之誠、柳詣徵、張蔭麟或錢穆的通史。幾十年後的今天,大學裹仍有不少教師以錢穆的《國史大綱》當教本。[3J中國通史之作不是沒有,能取而代之的竟然少之又少。說好聽一點,是歷史研究和著作趨向專精,合乎學術細密分工和專業化的世界潮流;說難聽點,是瑣細化,少有人致力於貫通、綜合和整
體解釋,忽略了歷史文化發展的大勢和精神。
這一趨向有內外多方面的原因。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台灣學者之中,並不缺融會古今、兼涉中外的通人。然而初來台灣,生活艱困,為了衣食,絕大部分學者無法安心治學著述。加上形格勢禁,為求免禍,或噤而不言,不立文字;或退守象牙之塔,餒釘補注;或速走海外,論學異邦。這一階段台灣百廢待舉,學校圖書普遍缺乏,和外界也少聯系。新生的一代同樣為生活所苦,或兼差,或家教,能專心學業者不多。唯有少數佼佼者,因緣際會,得赴異國深造;七八十年代以後陸續回台,引領風騷,才開展出一片新的局面。
除了外部的因素,一個史學內部的原因是早期來台的學者有感於過去濫套理論和綜論大勢的流弊,多認為在綜論大局之前,應更審慎地深入史料,作歷史事件、個人、區域或某一歷史時期窄而深的研究,為建立理論立下更為穩固的史實基礎。早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陶希聖經歷所謂社會史論戰之後,即深感徒言理論之無益,毅然創辦《食貨》月刊,召集同志,爬梳史料。本於同樣的宗旨,1971年《食貨》在台灣恢復出刊,成為台灣史學論著發表的重要陣地。來台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在傅斯年的帶領下,也一直以史料工作為重心。
這一走向其實正和歐美史學界的趨勢相呼應。二十世紀之初,除了馬克思,另有史賓格勒、湯恩比等大師先後綜論世界歷史和文明的發展。此一潮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漸漸退去,歷史研究趨向講求實證經驗,深窄專精。以檔案分析見長的德國蘭克(1V,Ranke)史學,有很長一段時間成為台灣史學的一個主要典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先後整理出版了《明實錄》和部分明清檔案,後者的整理至今仍在進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在郭廷以先生的率領下,
自1957年起整理出版了《海防檔》、《中俄關系史料》、《礦務檔》、《中法越南交涉檔》、《教務教案文件》等一系列的史料;台灣大學和政治大學則有學者致力於琉球寶案和淡新檔案的整理和研究。基於以上和其他不及細說的內外因素,台灣的歷史學者除了錢穆等極少數,很少對中國史作全盤性的宏觀綜論。[4J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是台灣史學發展的關鍵年代。外在環境雖然荊棘滿布,但已脫離初期的兵荒馬亂。經濟快速起飛,學校增加,設備改善,對外交流日益暢通,新的刺激源源而人。以台大為例,七十年代初,研究圖書館啟用,教師和研究生可自由進人書庫,復印機隨後開始使用,大大增加了隨意翻書的樂趣和免抄書的方便。六七十年代在中外不同基金會的資助下,也不斷有中外學者來校講學。猶記大學時聽社會學家黃文山教授講文化學體系。他曾應人類學巨子克魯伯(A,lKroeber)之邀,任哥倫比亞大學客座學人,也曾翻譯社會學名家素羅金(P.A.Sorokin)的《當代社會學》、《今日社會學學說》和李約(JNeedham)的《中國科學與技術史》等名著。聲名如雷,聽者滿坑滿谷。研究所時,則聽以寫《征服者與統治者:中古中國的社會勢力》(ConquerorsandRulersSocialForcesinMedieval
China)著名的芝加哥大學歷史教授艾柏(WolframEberhard)講中國社會史。
除了正式的課程,校園內演講極多。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後,言論的尺度稍見放寬,一些勇於挑戰現實和學術的言論、書籍和雜志紛紛在校園內外,以地上或地下的形式出籠。以介紹社會科學為主的《思與言》雜志自1963年創刊,曾在校園內造成風潮。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和經濟學等社會科學幾乎成為歷史系學生必修的課程,盡管大家不一定能會通消化。走出充滿科學主義色彩的教室,於椰子樹下,月光之中,大家不是爭論沙特、老、庄,就是膜拜寒山、拾得。邏輯實證論、存在主義、普普藝術和野獸派,
風靡一時,無數的心靈為之擺盪在五光十色的思潮之間。屢禁屢出的《文星》雜志更帶給青年學子難以言喻的刺激和解放。以個人經驗而言,其沖擊恐不下於孫中山出洋,見到滄海之闊、輪舟之奇。台灣內外的形勢也影響著這時的校園。「文化大革命」、反越戰、萌芽中的婦女解放和政治反對運動,曾使校園內躁動不安,充滿虛無、飄盪和萬流競奔的景象。
這一階段台灣史學研究的主流風氣,除了延續史料整理的傳統,無疑是以利用社會科學、行為科學的方法治史,或以所謂的科際整合為特色。在研究的主題上有從傳統的政治史、制度史轉向社會史和經濟史的趨勢。這和1967年開始許倬雲主持台大歷史系,舉辦社會經濟史研討會,推動相關研究;陶希聖之子陶晉生在台大歷史研究所教授研究實習,支持食貨討論會,有密切的關系。1978年張玉法出版《歷史學的新領域》,1981年康樂、黃進興合編《歷史學與社會科學》,可以作為這一時期尋找新理論、探索新方向努力的象
徵。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後,社會學大師韋伯(MaxWeber)和法國年鑒學派的理論大為流行。1979年創刊的《史學評論》不但反省了史學的趨勢,也介紹了年鑒學派、心態史學和其他新的史學理論。從1984年起,康樂主持新橋譯叢,邀集同志,有系統地翻譯韋伯、年鑒學派和其他歐美史學名著。這一工作至今仍在進行。約略同時,一批批在歐美教書的學者和留學歐美的後進,紛紛回台,掀起一波波結構功能論、現代化理論、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思想史、文化史和文化研究的風潮。1988年《食貨》與《史學評論》先後停刊,1990年《新史學》繼之創刊。 1992年黃進興出版《歷史主義與歷史理論》,1993年周梁楷出版《歷史學的思維》,2000年古偉瀛、王晴佳出版《後現代與歷史學》。台灣史學研究的理論、取向和題材從此進入更為多元、多彩多姿的戰國時代。仔細的讀者當能從這套書的不同分冊窺見變化的痕跡。[5]曾影響台灣中國史研究甚巨的許倬雲教授在一篇回顧性的文章裹說:「回顧五十年來台灣歷史學門的發展軌跡,我在衰暮之年,能看到今天的滿園春色,終究是一件快事。」[6)在2005年來臨的前夕,我們懷著同樣的心情,願意將滿園關不住的春色,獻給海峽對岸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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