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任何一種歷史文化現象,或廣而言之,對於任何一神發生過的事實,如若不是完全忽略,人們就可能也可以持有各樣的觀點和看法。這些觀點和看法,並非都以再現事實或追求真理為宗旨,盡管人們多半會如此聲稱——觀點和看法的主要形成動機,總是潛行於那個心照不宣的光影交錯的狹窄后院,即自我利益。雅克·巴尊在《古典的,浪漫的,覡代的》這本初版於1943年、修訂再版於1961年的專著中,非常生動也不無尖刻地向我們遭出了如此內幕。由於專業范圍的限制,雅克·巴尊集中展示了當時他所面對的史學和藝術界對於19世紀浪漫主義運動及其主要成員的深刻誤解、攻擊,甚至是別有用心的詆毀。初成此書時,雅克·巴尊三十六歲,作為一個文化歷史學者,他顯然還是初生牛犢,年輕氣盛。他認准了學術判斷必須「通向真理」——令人欽佩的是,他堅持自己最初的認定,在這本初版到二次修訂版之間有十八年跨度的著作中,這種精神總是清晰可辨——並且在行文中以強勁的勇氣和自信,力排眾議,要揭示重重迷霧所遮蔽了的浪漫主義的真面目。確實,他干了一件不鐠的甚至是漂亮的工作,目前這本書和它對學界的影響可以為此證明。在專業范圍內,他盡了一個正直的學者的本分。然而就在「解決問題」的同時,新的問題,或者說原本就藏在更深處的問題,也初露猙獰——除了自我利益的動機,究竟是什麼,使如此顯而易見的謬誤得以滋生、蔓延,以致將事實全然淹沒呢?雅克。巴尊在書中反復用到一個詞:簡化。英文單詞為reduce,譯為漢語有減少、縮減、簡化、降格、貶低等諸多含義,根據上下文,在本書中譯為「簡化」算是相對合適。據書中所述,大凡對浪漫主義的誤解,其根源和傳播方式都與簡化有關——假如這些誤解並非出於什麼惡意而有意為之的話。雅克·巴尊非常正當地批評了筒化導致的謬誤,然而對於「簡化」本身,他未做更多探究——事實上,作為謬誤的根源,簡化雖說罪責難逃,卻也難下定論。因為簡化——倘若認真探究——你盡可以認為它是許多謬誤的根源,而同時,你又絕對無法否認這個「謬誤根源」就是我們獲取知識的重要途徑。反觀我們的全部歷史知識——有關曾經發生的事實的知識——幾乎全部是經過了「簡化」的知識。所有的歷史,或所有的事實,不經簡化就無法轉變為我們所謂的知識。更直接——也更筒化地說,知識即簡化的歷史或事實。如此,我們將遭遇到認識論的極大難題——無解的悖論——擁有知識即擁有謬誤。只有一個不可能的補救措施,也許,惟一的補救揞施,就是對於歷史或事實的足夠充分的描述。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要經歷某種顛覆:為了減少謬誤,我們必須一再延耽獲取相關知識的過穰,以使描述從更多方面去展現歷史或事實——然而延耽至何時呢?在怎樣的瞬間我們才可能克服簡化所招致的謬誤呢?或者我們終於可以使自己由荒謬的樂觀中清醒過來,變得足夠悲觀,足夠沮喪,將我們一直以來所認定的知識和判斷扔回到——上種描述,一種描述的一個階段,一種描述所難以避免的缺失狀態——它本來的位置上去,以便更好跑更沉靜地參與談話?因而看一本書,譬如這本書,獲取絕對知識的希望往往落空,但是昕取一個人的談話,觀察一個人談話的語氣和表情,把他的意見和他反對的意見組合起來,回溯為相關事實的又一次描述:作為歷史的浪漫主義,作為事實的浪漫主義,還有作為后續事件的種種討論。
魯羊
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