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異鄉人》釋義——沙特(摘錄)
卡繆先生的《異鄉人》才一出版,便廣受歡迎,佳評如潮。評論都異口同聲說,「這是戰後最優秀的小說」。就當下的文學創作來說,這本小說本身就是個「異鄉人」。它來自分界線的另一邊,來自海的彼端;值此春寒料峭,煤炭短缺之際,小說跟我們講到太陽,但並非把太陽描述成異國情調的裝飾,而是帶著一種過度享受陽光,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的人所有的倦意來談論。這本書並非又要再次親手埋葬舊體制,也不是要直搗我們對自身感到的恥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們突然想起以前有一些作品宣稱自身的存在就已足夠,沒有要證明甚麼。但是和這種「無為」之作相較之下,這本小說依然有其模稜兩可的地方:要如何理解這個人物,他在母親過世的隔天,「去游泳,與人有不尋常的關係,去看一部搞笑片,開懷大笑」,他殺了一位阿拉伯人,「由於太陽的緣故」,後來在行刑的前夕,他說他「曾經很幸福,現在依然如此」,並且希望斷頭台周圍會有很多的群眾,「用怨恨的呼喊聲迎接他」。有些人說:「不過就是個傻瓜,可憐的人」;另一些人更有想法:「這是個無辜的人」。至少必須了解此處無辜的意思為何。
卡繆先生在幾個月後出版的《薛西弗斯的神話》中,為我們提供關於這部作品正確的評論:他的主人翁既非好人也非壞人,既不是甚麼有道德也不是沒有道德的人。這些分類框架不適用在他身上:他屬於一種特殊的族群,作者用了「荒謬」這個說法。然而,荒謬在卡繆先生的筆下具有兩種非常不同的意義:荒謬既是一個事實的狀態,也是某些人對這個狀態的明澈意識。荒謬的人會從根本的荒謬性中不偏不倚提出必定的結論。以前swing有「時髦」的意思,若用這個字來形容跳swing的年輕世代,意思已經跑掉了,就像荒謬一詞也一樣。荒謬作為一種狀態,作為一種原初的呈現,所指究竟為何?其實不外乎就是人與世界的關係。荒謬首先展現在一種分離:人追求合一,而精神和自然無法克服二元論,這是分離;人追求永恆,而自身的存在確有其侷限,這是分離;人的本質就是「關注」,然而他的努力都只是徒勞無功,這也是分離。死亡、真理與人類無可化約的多重性、真實的不可理解特性、偶然,這些都是荒謬的幾個端點。
不過,卡繆先生或許還是會認同我們這些話。在他眼中,他獨特之處,在於把自己的想法貫徹到底:的確,他並不甘於只是收錄一些悲觀主義的格言錄。當然,荒謬不在於人,也不在於世界,如果我們將這兩件事情分開來看;然而,人基本的特徵就是他的「在世存有」,荒謬的人與人類處境這是一體兩面的東西。因此,荒謬並非單純的概念問題:是某種晦暗陰鬱的亮光向我們揭示了荒謬。「起床、電車、四個小時辦公室或工廠、吃飯、電車、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接著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循著一成不變的節奏中……」,接著猝不及防,「背景垮掉了」,我們掉入一道毫無希望的明澈意識中。於是,如果我們懂得摒拒宗教或存在哲學那種騙人的拯救,我們可以掌握基本的真實:世界是一個混沌,一個「從混亂衍生而出」、足以亂真的東西;—沒有明天,反正人人都會死。「……在一個突然沒有假象,沒有光明的世界裡,人自覺是異鄉人。這場放逐是無可拯救,因為人被剝奪了對某個失落國度的記憶,也失去了重返失落樂園的希望。」因為人並非世界:「如果我是森林中的一棵樹,這個生命也許還有一個意義,或者說這個問題並沒有意義,因為我屬於這個世界。我變成我現在對立的世界,透過我的意識……這個荒誕可笑的理由,讓我與我的創作對立。」這樣就部分解釋了這本書的標題:異鄉人,就是面對世界的人;卡繆先生或許也可以選一個類似喬治.吉辛(George
Gissing)的小說標題:《在放逐中誕生》(Né en exil)。異鄉人,這也是人群中的人。「有那麼一些日子,我們尋獲愛過的那個女子,像是個異鄉人。」這是我相對於我來說,也就是自然的人相對於精神來說:「異鄉人,在某些時刻,會出現在鏡中,與我們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