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獨特視角看梁啟超
蔡登山
梁啟超的名字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可說是如雷貫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有關他的傳記,截至目前為止,已超過八十餘種。但筆者所選的這兩種,有個特色,是作者本身和傳主梁啟超都有過密切的接觸,其中之一的吳其昌是梁啟超的學生,而另外一位作者毛以亨可算得是梁啟超的知己和朋友,他們在一九一八年同船赴歐,在船上朝夕相處五十天。這兩位作者在為梁啟超作傳有別人沒有的獨特視角,就是他們都有過近身的觀察,對於梁啟超的言行笑貌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因此他們不同於其他傳記作家或學者寫的傳記,我將這兩本書合在一起,稱為《我的師友梁啟超》。吳其昌的《梁啟超》於一九四四年出版(重慶勝利出版社)被認為是第一本寫梁啟超的傳記,(雖然一九三四年王森然寫過〈梁啟超評傳〉,但那畢竟只是單篇論文),具有其開創的貢獻。而在吳其昌之後,就是毛以亨所寫的《梁啟超》,它是一九五七年在香港亞洲出版社出版的。這兩本書可說是在梁啟超的傳記史上,有其開創之功,也因此筆者將其合在一起重新出版,有其特殊的意義。
吳其昌(一九○四-一九四四)是浙江海寧縣硤石鎮人,是徐志摩的表弟,早年畢業於無錫國學專修館。一九二五年考入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師從梁啓超和王國維,從梁啓超治文化學術史和宋史,從王國維治甲骨文金文和古史,深受兩位導師賞識。時人以為:「吳其昌研究學術,繼承了王國維的衣缽;發為文章,則一秉梁啓超的文心。」洵為知言。而自一九二五年十一月開始,吳其昌記錄和整理梁啓超的清華講稿,此後梁氏多篇演講稿均經其手而成文。一九二七下半年始,吳其昌甚至住居於天津梁家,協助其處理文案。次年,得梁啓超舉薦,吳其昌受聘南開大學,開始走上高等學府的講壇。一九二九年一月,梁啓超病逝。九月靈柩安葬時,吳其昌代表清華大學研究院全體同學在墓前致辭,充滿深情的〈祭梁任公先生文〉亦出自其手。他滿含對導師遽爾去世的悲痛,深情憶述了往日師弟間其樂融融的問學情景:
憶我初來,稚態未薙。如拾土芥,視天下事。潑瀋疾書,一文萬字。古傑自儕,時賢如沬。讀未盈卷,丟卷思嬉。清華芳樹,故解人媚。況有晚風,往往動袂。華燈初上,新月流睇。呼其朋讎,三四為隊。師家北苑,門植繁李。率爾叩門,必蒙召趨。垂誨殷拳,近何所為?有何心得,復有何疑?斆治考證,得證凡幾?群囂雜對,如儈呼市。畫地指天,語無倫次。師未嘗慍,一一溫慰。亦頗有時,伸手拈髭。師居慈母,親我驕兒。雖未成材,顧而樂之。此一時也,而如隔世。
此外,吳其昌還撰寫〈梁任公先生別錄拾遺〉、〈梁任公先生晚年言行記〉等文章,留下了相當珍貴的史料。
一九四三年,重慶勝利出版社為發揚文化傳統、凝聚民族精神,組織編纂「中國歷代名賢故事集」時,特邀吳其昌承擔《梁啓超》一書的撰著。因為吳其昌是梁啓超的高足,再加上他治學嚴謹,可說是不二的人選;而吳其昌既感師恩,又以民族文化建設為己任,慨然應允。他不顧自身病勢沉重,他在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日給主編者潘公展、印維廉的信中寫道:「……其昌受命奮興,時病正烈,學校正課,至請長假,而猶日日扶病,搜集史料,規畫結構,創造體例,起打草稿,雖在發燒、吐血之日,亦幾未間斷,其事至苦,因之效能遲緩,屢誤交稿之期,甚用愧對諸公耳。近兩月來,幾於日夜趕撰此稿,朋友勸阻而不果。今幸不辱尊命,已將上冊三章五萬字完成,奉呈教正。其昌正因負責、確實、認真三義堅守不逾之故,乃至誤期;更因疾病纏綿,時撰時輟,甚望二公深切體諒。本書為其昌嘔血鏤心之著述。雖片言隻字,未敢稍苟,亦以聊報二公辱命之雅,並翼少酬先師任公知遇之厚也。」而在一九四四年一月三十日,吳其昌在給侯堮的信中又說:「潘公展、印維廉二先生囑撰《梁啓超傳》,十二月中旬開始動筆,一口氣寫五萬字足,直至一月十九日,始告一段落,身體太弱,寫四五天必須睡息一天,辛苦!辛苦!」而這書稿完成之後的一個月,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三日,吳其昌因因肺癆咯血病逝,《梁啓超》是他的絕筆之作。該書雖只五萬多字,卻飽含深情地記述了梁啓超的一生及其政治、學術思想,書的風格、體例和梁啓超的《李鴻章傳》類似,吳其昌也成為唯一一位為梁啓超立傳的弟子。北大教授夏曉虹說:「(吳其昌)將生命的最後時日奉獻給自己的導師,得學生如此,梁啓超應該很滿足了。」而吳其昌實踐了梁任公「國難當頭,戰士死於沙場,學者死於講壇」之誓言。他的《梁啓超》亦因之以「半部梁傳」之名,譽滿天下。
吳其昌的《梁啓超》還有一特色,是很多歷史細節,他還可聽到傳主的親自講述,例如戊戌死難中的譚嗣同他精忠壯烈的行為,尤為可泣鬼神,可風百世。吳其昌除了在傳中引述梁啟超所寫的〈譚嗣同傳〉之外,他還記述:「這壯烈史跡,民國十六年夏,梁先生親和其昌再講一遍,從黃昏直講到天亮。已經隔著三十五年了,梁先生還是老淚縱橫,其昌也不覺熱淚奪眶。」而同樣梁啟超的〈劉光第傳〉記劉光第父子殉國說:「君(劉)既就義,其嗣子赴市曹伏屍痛哭一日夜以死。」吳其昌說:「三十五年後梁先生親為其昌追述當時的情形說:『裴村(案:劉光第)臨刑,其嗣子不過十四歲或十六歲,倉促確知,別無法救;趕赴刑場向監斬官剛毅叩頭流血,請代父死,不允。既斬,抱其父頭而哭,立時嘔血,半夜而死。……』聞之酸鼻。」這些細節場景的描述,非得之當時親歷親聞者的口中,是無法詳述的,所以該書某些部分還可稱為口述歷史,較之後來的人所寫的傳記更為珍貴。
毛以亨的《梁啟超》寫作緣起,也是由於他有機緣得見梁啟超之故。他是在北京大學畢業後於一九一八年十二月,由上海乘日輪「丸善丸」赴法國留學。其時梁啟超偕蔣方震(百里)、張君勱、丁文江、徐新六、劉崇傑等人赴歐考察,適與毛以亨同船。同船之五十日,朝夕相處。毛以亨說:「一九一九年在巴黎,雖時有過從,但交換意見之機會不多。他是已經成名的人,我則方開始讀書,彼此之地位不同。我方銳意於進取,他則正欲退而著書,彼此之心情互異。」他接著說:「回國以後,我擔任各大學『中外關係史』講席,幾二十年,始認任公爲對現代中國影響最大之人。乃取歷史背景,任公主張,及當年回憶相結合,而開始瞭解任公。覺得其人爲書生本色,而大智若愚,能以天下爲己任,誠不愧爲大政治家。說他是書癡、是學者、是政客、是政論家,都是袁世凱嘍囉們曲學阿世之一脈相承的糟塌他的話。他的做學問、寫政論,都是做政治家的預備工夫。」也因此他非常用心地去寫這本《梁啟超》,他在該書自序最後說道:「任公的言行,皆足以鼓勵青年,可惜我這枝禿筆,未能狀其豪情於萬一。不特有負任公之友誼,抑亦重違青年之期望。但如青年們的觀點和我一致,同視任公爲政治家與革命家,則已得其所以自勵之道了。我以闡明事實為限,無取乎文字渲染之末,以有玷任公。本傳的材料,於已發表者則應有盡有,而於未發表者,爲前輩之口說,亦相當的多。鑑定而排比之,經六閱月,尙未能成一字。蓋撰此傳,全以敬恭寅畏之情出之,較王湘綺齋戒沐浴作《湘軍志》以述曾國藩之心情,實無二致。」
以研究梁啟超著名的北京大學教授夏曉虹說:「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只有梁啟超在清華國學院指導的學生吳其昌寫過半部《梁啟超》,一九四四年出版。因吳同年病逝,此書並未完成,梁的生平也只寫到戊戌變法失敗,出亡日本,梁之事業其實剛剛開始。所以,從完整性的角度看,毛以亨的《梁啟超》應該算是最早的一部梁啟超傳記。此書出版後,伍憲子(名莊,梁之萬木草堂同學,後任中國民主憲政黨主席)曾發表書評,認為『其持論很公平』,『能將梁啟超真相畫出,是一部有價值之書』,甚至稱讚毛氏的評論『說得極有分寸,亦極中肯』,因謂『毛氏可算任公知己』。不過,此書的價值長久不為人知,直到一九七五年,才又在臺灣出了一版。」然而由於毛以亨長年在香港教書,書又是在香港出版,當時香港出版品不能進到臺灣,因此閱讀到此書的人甚少。雖然一九七五年臺灣曾有翻印過,但當時毛以亨已經過世了,該書也無法好好宣傳,所以流傳亦不廣。
毛以亨曾歷任北大、平大、暨南等校教授,精研史學,卓然有所見。他的《梁啟超》,原本是當作青年讀物的,因此不容有專論學術的篇幅,也不能寫得太繁瑣而枯燥乏味,而梁啟超又是「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宣戰」的人,因此作者以少年讀書時期(一八七三-一八九四)、維新運動時期(一八九四-一八九八)、流亡辦報時期(一八九八-一九一二)、民初從政時期(一九一二-一九一九)和文化運動的晚年,來分別論列不同時期的梁任公,可說相當允當。而作者文筆生動,引用資料極為翔實,在評論上更有其見地。例如他談到:「康梁之不同,有出於先天者,有源於性格者,有基於學術之立場者,有因於做事之手法者。如認識南海與任公者,則知其不特外表上相反,即其內心上亦極為差異。以外表言,南海和易易與,而任公則壁立千仞。南海如瀟灑出塵的神仙,任公若龍蛇飛舞的壯士。以內心言,南海爲仁者,故常優柔;任公爲智士,故多果斷。南海爲敎育家,故精華外露;任公則爲實行家,故勁氣內斂。只以救國維新主張相同,而其時彼此不盡相知,故戊戌時代曾合作過一次。然以精神上之根本差異,故無法再度爲眞誠之合作。至師生之名分,所用以維繫其關係者,抑亦末矣!」這是作者獨到的見解,對此他更進一步地說明:「我們分析康梁之異同,並無抑南海而揚任公之意。無論在政治上與學術上,皆各有短長,而並無軒輊。特以改良主義,南海實其創造的開山老祖,而任公則爲廣大山門之人。觀於任公之愛護南海,唯力是視,不以其主張之不同,與政治無成就,抹殺南海。則我們之不應抹殺康梁,以自鳴高,爲顯然了。」可說是極為中肯客觀之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