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東亞視野中的臺灣書院
黃俊傑(臺大特聘講座教授)
1.
《臺灣書院的傳統與現代》這部書,是張崑將教授和他的大哥張溪南校長合寫的專著。溪南、崑將賢昆仲與我相識30年,我對他們之間的兄友弟恭非常讚嘆。他們送來書稿讓我先讀為快,並希望我寫一些感想作為序文,我非常為他們經歷多年研究,終於完成這部大著感到高興。拜讀之後寫下一些讀書心得,以就教於兩位作者與本書廣大的讀者。
2.
我讀完這部書,從讀者立場感覺到這部書的寫作,有以下4點殊勝之處:
第一,本書將文獻收集與田野考察融為一爐而冶之:本書是迄今為止最為全面而完整的臺灣書院的研究論著。兩位作者研究臺灣現存的50所書院,不僅盡力收集個別書院的文獻史料,而且親自到各書院進行田野考察,訪問當地耆老或文史工作者,勘察50所書院之遺存或文物,並將完整的文獻資料,與田野考察所得之照片或訪問紀錄,兩者融為一爐而冶之,使本書的寫作,不只是冷冰冰的歷史描述,而是有溫度、作者投入感情的學術著作。在研究臺灣書院因革損益的軌跡之時,兩位作者不只是臺灣書院的觀察者,更是書院文化的參與者。臺灣歷史上第一所正式書院於1704年在今日臺南市城隍廟東南方一帶設立,本書兩位作者研究300多年來臺灣書院的因革損益,他們的研究雖然「地下之新材料」較少,但已經得1925年王國維(1877-1927)先生所提倡的「二重證據法」之精神。20世紀偉大史學家陳寅恪(1890-1969)先生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曾說「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證釋」,是「二重證據法」在20世紀中國史學與考古學的重要貢獻。本書作者親訪並攝影大量的書院遺存或現狀,可視為另類「地下之實物」,例如本書介紹全臺灣至今保存最完整、創立於清咸豐7年(1857)、位於彰化縣和美鎮的道東書院的建築格局、使用石材與木材及其建築風格,再與文獻資料配合,使他們筆下的道東書院不再是與今人無關的冰冷的古蹟,而是可以與現代讀者對話,讀者恍似可以攜山長之手、與山長親切交談的教學場域,使讀者閱讀本書時,可以心神嚮往、優入聖域。
由於兩位作者對全臺灣現存50所書院,一一進行田野考察,使他們對臺灣書院之傳統與現代的研究,所採取的是「出乎其外」(“etic”)與「入乎其內」(“emic”)交互為用的方法。他們在客觀地對臺灣書院進行歷史描述之時,更投入自己對書院文化的體驗、體會與體知,使這部著作接近孟子所說「充實而有光輝」(《孟子.盡心下.25》)之境界。清儒章學誠(實齋,1738-1801)在《文史通義.博約中》曾說,做學問「功力必兼性情」,本書兩位作者庶幾近之。太史公司馬遷(子長,145?-87?BCE)撰寫《史記》時正是採用這種文獻與田野考察相互為用的研究方法,他寫屈原時,曾親自到長沙考察,「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他寫〈孔子世家〉時,曾「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祇迴留之,不能去云。」在閱讀這部書時,我時時感覺到兩位作者對司馬遷以「實證」為基礎的史學方法與精神的景仰與實踐。
3.
第二,本書將歷史敘述與事實考證融貫為一:本書對書院歷史進行敘事時,時間與空間概念明晰,從臺南而高屏而雲嘉而彰投而臺中,再到臺北、基隆,最後是離島,在時間先後脈絡之中分篇敘述,有條不紊地展開。
但是,兩位作者在進行歷史敘述的同時,也隨時對各種疑難問題,如一些書院成立的確切年代、名稱、建築等加以詳細考證。例如本書用「正式書院」定義全臺第一所書院是崇文書院,以區隔前此的義學、社學等,又因崇文書院現在已經不存在,本書特別考察崇文書院遷址及其重建處,經由實地考察而釐定其變遷緣由。另外,關於金門浯江書院成立,各方的說法及文獻解讀出入甚大,本書作者考證判定成立於康熙26年(1687),也頗費一番考證工夫。本書也下工夫考訂書院名稱由來,作者綜合多家說法,並加以折衷,提出最為信實的判斷,例如本書主張彰化白沙書院的命名,實與紀念白沙先生陳獻章(1428-1500)無關,實是來自因代表彰化秀麗山川景物的「白沙坑山」之名,而且引《彰化縣志》為據。本書也提出臺灣常見依地方自然名勝而取名的書院,諸如澎湖因當地盛產文石而稱文石書院,還有以大陸、韓國、臺灣以「屏山」為名的書院,應都是有山作為屏障,儒者或以之為號而得名。再如本書作者判定嘉義玉峰書院創立於乾隆18年(1753),乃因書院改自舊縣學而來,所以不能以舊縣學成立的年代作為書院設立的年代。又如宜蘭「仰山」書院之名,至少有四種解釋,本書特安立一小節加以說明,以文獻認定當時臺灣知府楊廷理建仰山書院的初衷,一方面是結合對宜蘭自然地理環境上的體會,另方面是連結了自己對宋代先賢儒者的道脈相承的使命,作者這樣折衷判斷,至為允當。
我在上文中說,本書最大長處在於將文獻收集與田野調查貫通為一,這一項優點特別表現在,他們對於已經修復完成作為古蹟的書院之建築風格的考證之上。中彰投地區保留了諸多列為古蹟的書院,而這些被修復的古蹟大都已非原貌,但仍可一窺古代書院的部分樣貌。對於許多書院建築的變化與遞嬗,本書作者大都能詳加考證後加以呈現。至於修復古蹟之背景,自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於民國71年(1982)通過《文化資產保存法》之後,民國74年(1985)開始進行古蹟修復工程,總共有13所書院納入「古蹟」保護,迄民國八十餘年陸續完成修復。但不少修復完成的古蹟,不久因民國88年(1999)九二一大地震的毀損,政府乃再度編列龐大經費再加修復。但在上述修復工程中,有些書院被宮廟化,或依孔廟格局修整,喪失書院原有的建築風貌。例如鹿港文開書院,在民國84年(1995)整修完工,地方耆老多認為未依原來樣貌修復,表達不滿。最明顯的是,書院的山門被修成花俏但不符原貌的「三川殿」。本書作者對於修復作為古蹟的書院的建築風格之變化,做了精細的考證功夫,確實為本書一大貢獻。
4.
第三,本書研究臺灣書院時有分析、有綜合,頗能求一貫於多識:本書研究臺灣到現在為止共50所書院,各所書院皆有其不同的歷史淵源與發展、建築風貌,以及奉祠的先聖先賢。就其異者而觀之,則各個書院皆別別不同,但本書兩位作者,很能從雜然紛陳的書院現象之中,從「異」中觀其「同」,理出朱子學在臺灣書院中特居要津這一條歷史線索,使讀者對朱子學在臺灣書院史之地位,獲得鮮明之印象。
南宋大儒朱子(晦庵,1130-1200)將〈大學〉與〈中庸〉從《禮記》中抽出,而與《論語》、《孟子》合為《四書》,他撰寫的《四書章句集注》從蒙元仁宗皇慶2年(1313)起,成為科舉考試的定本,對近七百多年來東亞地區知識人的思想影響深遠。朱子畢生在武夷精舍等書院講學,朱子詩云:「武夷高處是蓬萊,採得靈根手自栽」,朱子活動的福建武夷山,在1990年由中國大陸向聯合國國際教科文組織提出申請,已經成為「世界自然遺產與文化遺產」。
朱子學對臺灣的書院教育影響至深且鉅。臺灣在清領時期隸屬閩省,也在朱子理學的學術圈之中,所以書院多祭祀朱子,曾任臺灣知府的鄧傳安(1764-?)說:
閩中大儒,以朱子為最,故書院無不崇奉,海外亦然。書院必祀朱子,八閩之所同也。
本書考察臺灣書院,也見證了這個說法,但臺灣書院也有並祀宋代五夫子(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子)的現象。本書作者也指出臺灣現在所存書院,祭祀朱子的純書院僅有彰化道東書院、泰山的明志書院、金門的浯江書院。
本書以上的判斷是正確的,也與歷史淵源一脈相承。陳昭瑛研究臺灣教育碑文,從康熙42年(1703)陳璸的〈臺邑明倫堂碑寄〉到光緒8年(1882)孫壽銘的〈重修鹿港文祠碑記〉,發現朱子思想,尤其是「敬」之概念的影響至為深遠,她指出:「清代臺灣儒學,朱子學是主流,朱子學的開放格局塑造了此期臺灣儒學的基本性格,而這一影響一直到十九世紀末割臺前夕從未中斷。」朱子學在臺灣的源流,是臺灣書院祭祀朱子的主要原因。本書在諸多臺灣書院之中,指出朱子學的主流地位,頗能求一貫於多識,確屬難能。
5.
第四,本書對臺灣書院的研究啟示讀者:「大傳統」與「小傳統」在臺灣書院文化中有其相互依存與交流之關係。在美國人類學家雷德斐(Robert
Redfield,1897-1958)的用法裡,所謂「大傳統」指城市仕紳階級的書寫文化傳統,「小傳統」指鄉村居民經由口傳的文化傳統。在傳統中華文化圈裡,因為城鄉分野並不像近代歐洲那麼明顯,所以雷德斐的學說必須去除「城鄉鴻溝」之後,才能使用來觀察臺灣書院的歷史變遷。
本書重要的貢獻之一在於指出:臺灣書院出現宮廟化現象,這種現象放到東亞書院發展史中觀察,就會發現這是具有臺灣特色的特殊文化現象。雖然臺灣書院的宮廟化此一現象,對於關注書院發展的研究者,已不是新鮮之事,但本書因為田野考察的書院數量夠多,所以能更清晰完整地看到這個特殊的文化現象,兩位作者將這種現象區分為「鸞堂化」、「文昌帝君化」及「佛寺化」等三種宮廟化現象,並由宮廟化現象窺見「大傳統」與「小傳統」從合流而分流的消長過程。這是本書的另一項重要創見。
6.
在說明了本書的殊勝之處後,我想將本書所研究的臺灣書院,進一步置於東亞書院文化的視野之中,取之而與日本、韓國的書院互作比較,而求其異同。
書院文化是東亞文明的公分母之一,書院源起於中國,東傳朝鮮半島與日本以後,也獲得可觀的發展。2019年韓國以書院申請聯合國國際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而獲得通過,主要原因在於韓國對維護書院古蹟付出可觀的努力,也強調書院有其突出的「普遍價值」。所謂「普遍價值」指「罕見的、超越了國家界限的、對全人類的現在和未來,均具有普遍的重要意義的文化和/或自然價值。」
具有普世價值之意義的書院文化,在東亞各地區的實踐,有其不同的表現方式,也具有不同的意義。
首先,臺灣的書院在作為中西文明交融、「本土」與「國際」以及「傳統」與「現代」激盪的島嶼臺灣,是守護中華文明的干城,是弘揚傳統的本土文化的堡壘。在日本帝國主義殖民臺灣的時代,更是保存漢民族文化傳統的據點。這是日本與朝鮮的書院所未見的現象。成立於1900年10月31日,而由臺灣總督兒玉源太郎(1852-1906)擔任會長的「臺灣慣習研究會」曾調查全臺灣的書房,指出1898年(明治31年)殖民政府公布《公學校規則》以推動官方教育,隔年(1899年,明治32年)全臺灣的書房總數減少,但是1900年(明治33年)起,書房數目又逐年增加,至1902年全臺書房總數共1,822所,就學學生男生33,592人,女生33人,共計33,625人。該研究會指出,臺灣的民間書房學生數與日本官方的公學校學生數可以匹敵,認為是一大「憾事」,建議今後應以擴大官方的公學校為「急務」。陳昭瑛稱日據初期臺灣民間書房不減反增的現象為「舊文化的抵抗」,這是符合當時歷史實情的說法。另外,崑將對鄭成功(1624-1662)的研究也指出,縱然「延平郡王祠」被日本人改為「開山神社」,以及宣揚鄭成功的大和魂戲劇被介紹到臺灣來,日本殖民政府企圖扭轉鄭成功的「中華心」為「大和魂」,但臺灣民間強調的依然是鄭成功的「中華心」,民間祭祀的鄭成功廟依然興盛,而鄭成功的形象依然是明代的漢人衣冠而不是日本和服。在當時歷史脈絡中,民間的書房、書院甚至地方宮廟,都是臺灣人反帝、反殖民鬥爭的文化教育據點。
第二,日本的「書院」名稱雖然早已出現,但是通常指諸侯大夫會見賓客的廳堂,而並不是教育的場所。研究日本私塾的海原徹曾指出,江戶以來日本民間私塾的名稱繁多,不一而足,「院」或「書院」包括在內有數十種名稱。但是,日本的民間書院有兩個發展趨勢,與臺灣的書院可以比較:(一)日本的民間書院中,除了學習儒學之外,也常學習神道與兵學,這種現象不見於臺灣書院。(二)日本民間的書院走向「私學公共化」的道路。崑將以前的研究就指出:
如中江藤樹把私建學校稱為「書院」,一改前此日本人對書院的各種解釋,而成立「藤樹書院」;又如大阪懷德堂是以「鄉校」成立,由商人集資而成;山崎闇齋(1618-1682)學派的三宅尚齋(1662-1741)所成立的培根、達枝堂稱為「義學」;伊藤仁齋(1627-1705)講學之處稱為「古義堂」;折衷學派的皆川淇園(1734-1807)有「義塾」;詩人菅茶山(1748-1827)有「廉塾」;德川後期儒者廣瀨淡窓(1782-1856)所開的「咸宜園」,都是一開始由私塾轉換為集資的鄉塾或公眾的學校,以上都是脫離一家之私的產業,而成為四方來學的書院或塾校,比較與中國的書院型式相近。
日本書院所發展的「私學公共化」現象,在某種程度之內也見於臺灣的書院。
第三,關於朱子學在書院中的角色,則中國大陸、臺灣與朝鮮及日本的書院,可以扣緊書院的學規加以比較。鄧洪波曾將800年間中國書院從南宋孝宗乾道4年(1168)呂祖謙(1137-1181)的麗澤書院〈規約〉,至1953年錢穆(1895-1990)的香港新亞書院〈學規〉,編為一書,極便參考。我以前研究朝鮮時代(1392-1910)書院的學規時曾說:「朝鮮時代書院的學規是個別書院自訂的規約,雖然通稱為『學規』,但是其名稱頗為多樣,例如『學規』、『學令』、『院規』、『齋規』、『齋憲』、『約束』、『講規』、『立約』、『訓示文』、『諭示文』等不同名稱」,朝鮮的書院學規,深深浸潤在朱子學的價值理念共同體之中,這一點與清代臺灣書院的碑記,顯示強烈的朱子學取向,以及18世紀日本懷德堂書院山長中井竹山(1730-1804)在天明2年(1782)就任第四代堂主時,將〈白鹿洞書院揭示〉刻在巨板上置於講堂,竹山之弟中井履軒(1732-1817)又將〈白鹿洞書院揭示〉抄寫並揭於堂內,都共同反映朱子的書院教育,對於東亞地區傳統教育所發揮的典範作用。
但是,正如本書所指出的,1945年臺灣光復以後所改建的許多書院,出現「退朱子進文昌」的新發展,以文昌信仰為代表的「小傳統」,取代了以朱子為代表的「大傳統」,這是臺灣書院特殊的現象。
以上三點粗淺的意見,是我閱讀《臺灣書院的傳統與現代》這部書之後所想到的看法,謹以至誠之心,提出就教於本書兩位作者以及廣大的讀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