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導論:人類的亂倫和「亂倫」的文學
英語中的「incest」(亂倫)一詞來源於拉丁文「incestus」,其意是「不貞潔」。日文在語言實踐中對亂倫有兩種稱謂:一是用片假名將英語音譯為外來語インセスト(讀「因賽斯托」);二是用繁體漢字將亂倫表述為「近親相姦」。後者的意思不言自明,就是指「血緣關係相近的男女進行性交」。中文「亂倫」一詞原意為擾亂倫理常規,即指擾亂宗法制家族內部的親疏有序、男女有別的倫理關係。現今提起「亂倫」,其嚴格意義的定義是指生物學意義上的具有近親關係的男女發生性關係,或者指社會學意義上相當於近親關係的人之間發生的為當地風俗與法律所不允許的性行為。拙著中所指涉的「亂倫」除上述內涵外,還指生物學或社會學意義上的具有近親關係的男女之間精神層面的亂倫欲望或意念,比如把自己的血親作為性幻想的對象,可謂之「心理上的亂倫」。
美國社會學家愛德華‧薩格因指出:人類對於亂倫行為的認識,從無知道禁止,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並且形成了普遍的認識,不僅形成了禁忌的風俗,而且在儀禮制度上作了一些明文的限制。總而言之,在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亂倫禁忌可以說是人類社會的共識。然而,實際情況是「亂倫」描寫幾乎與全世界的敘事文學同步出現又經久不衰,既呈現出歷時性的綿延,又存在著共時性的普遍。
在國外,「亂倫」母題廣泛被關注是從19世紀開始的。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佛洛伊德通過分析古希臘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的著名悲劇《俄狄浦斯王》和文藝復興時期英國文豪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結」這一概念,為「亂倫」母題的研究打開了一個新的視角。在他1913年出版的《圖騰與禁忌》一書中,還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了亂倫畏懼這一行為。
20世紀法國思想家福柯在其名著《性經驗史》中似乎更為大膽和開放,他認為我們今天的話語系統中幾乎完全刪除了「亂倫」這兩個字詞,其實就是人類社會的權力意志對語言進行控制的結果,目的是將其從我們的生活中澈底禁絕,使得我們形成一種思維定勢:「亂倫」是不可言說的。這部名著毫無疑問的開啟了對「亂倫」研究的話語權。
《色情史》是法國著名學者喬治‧巴塔耶的重要著作,書中作者把人類的亂倫與人類的色情欲望相對應,並試圖從被社會排斥的色情活動中尋找一種至高無上的意義。他認為色情是一種精神滿足,與思想世界是互為補充的,主張人類要有不回避一切(包括厭惡與羞恥)的自我意識,對可能性的探索進行到底,並且提出了「無限的色情」觀念。
阿爾伯特‧莫德爾是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與佛洛伊德是同時代人。他將人類的亂倫意識和亂倫行為劃歸到色情範疇,在其《文學中的色情動機》一書中,他運用精神分析學的觀點,以嚴謹的治學態度對眾多經典作家、作品加以分析,進而揭示出,在文學創作中除了種種社會的、政治的和文化的原因,還存在著一種更為深層的內驅力,即作家本人的潛意識動機。由於這種潛意識動機在很大程度是和作家的無意識性心理(或者說色情欲念)聯繫在一起的,因此莫德爾稱之為「色情動機」,顯現於文學作品中就成為「色情母題」。
1932年美國學者湯普森在芬蘭學者阿爾奈《民間故事類型索引》(1910)的基礎上編成了6大卷本的《民間文學母題索引》,把世界各地民間文學資料按照母題加以分類整理,並依照英語字母的順序編排為23個大類,粗分為234個母題,細分為兩萬多個(共有23978個編號,但有空缺待補)。其中涉及亂倫母題的可謂洋洋大觀,僅在「T」類中,就從「T400—499」設立了幾十個條目,如T410「亂倫」一項中,有T411「父女之間的亂倫」,T412「母子之間的亂倫」,T415「兄弟姐妹之間的亂倫」,T417「岳母與女婿之間的亂倫」,T418「繼母子之間的亂倫、繼父女之間的亂倫」,T421「與嬸娘姨母結婚的男人」,T23「年輕人引誘他的祖母」(孫子與祖母之間的亂倫),T425「女婿引誘兒媳」(女婿與兒媳之間的亂倫)等等,裏面著錄的資料遍佈世界各大洲許多地區。
1957年,加拿大著名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的《批評的剖析》一書問世。弗萊在該書首次提出了神話原型的概念,並把亂倫作為基本的故事情節納入其中,使得「亂倫」作為文學母題被廣泛關注,從而對「亂倫」母題的研究產生了直接與重大的影響。
1996年,美國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阿倫‧瓊斯與格拉斯‧普賴斯威廉合著的《無處不在的俄狄浦斯—世界民間文學中的家庭情結》一書,書中不僅對亂倫故事的有關理論研究做了評述,還附錄了139篇具有代表性的亂倫故事,地域涵蓋歐洲、非洲、大洋洲和南北美洲。
德國學者奧特‧蘭克在其《文學作品和傳說中的亂倫母題》一書中,不僅梳理了從古代到現代世界各主要國家文學作品中的亂倫素材,而且還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探析了亂倫潛意識與作家深層心理的微妙關係,歸結了文學創作活動在心理學上的基本特徵。
日本名著名學者神山重彥長期致力於文學母題的整理與研究工作,1996年由日本近代文藝社出版了他的力作《故事要素176》,共歸結文學母題176個。1998年,他又在互聯網上開設了專門的網路主頁—《故事要素索引》,在原來的基礎上不斷進行增補。截止目前,神山重彥的網絡版《物語要素事典》按日語假名音序編排為44大類,共整理出文學母題675個,其中關涉亂倫的母題近30個,有「母子婚」、「殺母」(戀母而母與別人私通)、「父女婚」、「母與子」(包含因女子酷似母親而戀之)、「兄妹婚」(包含同父異母、同母異父兄弟姐妹)、「堂表兄弟‧堂表姐妹」、「叔伯舅姑夫‧叔伯舅姑母」(含有叔伯與姪女、叔母與侄子、姨母與外甥)、「老翁」(包含公公與兒媳、繼母與繼子)、「母與女」(母女同侍一男)、「家譜」(亂倫造成的複雜血緣關係)、「嫂子」(含有叔嫂)、「私通」等等,幾乎囊括了世界各國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亂倫故事。
結論是顯而易見的,這就是:世界各國的敘事文學中存在有一個綿亙而強大的亂倫母題。而我們發現:亂倫母題在日本敘事文學中尤為突出。亂倫描寫為什麼在文學作品中經久不衰?尤其是在日本文學中,亂倫母題為何深廣存在?文學中的亂倫描寫到底有著怎樣獨特的美感效應?拙著力圖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並結合現有的資料,對上述問題做出深入細緻的探究和盡可能全面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