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
主編 喬・法斯勒(Joe Fassler)
有天我讀了一本書,而我的人生就此完全改變。――奧罕・帕慕克,《新人生》(A New Life)
我得老實說:這篇序文並不是一揮而就。我搜索枯腸只寫出這些字,就是你眼前所見的這些字。這讓我感到驚訝,我早知文思泉湧不常見,但我原先真的以為寫這篇序輕而易舉。
畢竟我的目的十分直接。我只需要介紹這是一系列自二○一三年起我在《大西洋月刊》網頁版的「用心」專欄結集的文選。多年來,我已數次解釋過這套流程:我邀請專業藝術家們(其中許多是作家)挑出一段他們最欣賞的文學作品,選出他們此生閱讀所見最打動人心的幾行文字。每人仔細檢視自己選出的段落、解釋它所帶來的衝擊、說明它何以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集結之後,這些文字難能可貴地讓我們窺見創作中的頭腦如何運作--藝術家如何學習思考、如何尋找靈感、並將工作搞定。
然而,要為它們制定出單一框架,比我想像中困難得多。這些文章--起先是電話訪談或咖啡桌旁的對話,被我編輯成文字後,回寄給作家們去雕琢和完成--它們部分是自傳、部分是文學評論、部分是技術課程、部分是開放式工作室。它們一肩挑起大量重要話題:認同、逆境、道德倫理、美學。更別說每位作家各有各的人生經驗,而他們感興趣的事物也相差甚遠。《大西洋月刊》累積了超過一百五十篇訪談,加上為這本書而做的新訪談,我覺得自己像個終生學習的學生--學習科目當然包括創意寫作課和文學,但還有社會學、心理學及政治科學。每個星期我都和不同位才華洋溢的良師進行個人諮詢會談。雖然每個作家被問的都是同一個簡單問題,但似乎沒有單一論點能一舉囊括他們的答案的豐富多樣性。想要找到這樣的框架難如登天--幾乎--和從你心愛的段落中選出最愛的一句一樣難。
然後就發生了一件事。這是那些作家們常提起的,我注意到特別是在遇上棘手狀況時會有的經驗:我從另一本書那裡,找到了繼續前進的解答。
這一次,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罕.帕慕克的小說《新人生》給我的答案。它有一句美妙的開場白:「有天我讀了一本書,而我的人生就此完全改變。」這句開頭多麼棒!帕慕克虛擬了陷入狂喜的閱讀經驗,來應付我們對故事開頭所懷抱的期待:來,讓我感到驚奇吧!隨著敘事者深入閱讀,他的頭顱似乎越來越漂離自己的肩膀了。書的紙張本身竟也透出刺目的光芒。在那一刻他意識到一件事:在此之後,他再也不會和過去一樣了。
我從書架上隨機地取下這本書,讀到這些文字時感到不可置信--彷彿它們是專門寫給我的。因為它們說的完全正中本書的精髓,讀著讀著,我該前往的方向突然明朗了起來。
本書每篇文章的核心意義,談的都是閱讀後感受到顛覆性的一刻--和一串簡短、絕妙文字的相遇,激發出改造人生的力量。不管這場關鍵的邂逅,是發生在數十年前或是上週,每人訴說的都是同一個故事的各自版本:我讀了一段文字,從此以後我就不一樣了。帕慕克的書中人一面飄浮得頭快碰到天花板、一面往下看著發光的書頁,或許乍讀很奇幻。但這本選輯裡的每位作者,就像每個自認受到藝術改造的人,知道這裡所形容的和現實經驗相差不遠。艾米.本德解釋華勒斯.史蒂文斯的字句如何使她心跳加速、腦中思緒熠熠生輝。《安娜.卡列尼娜》有一段文字強烈到讓瑪麗.蓋次基爾整個人肅立起來,無法好好坐著讀完。大衛.
米契爾以「頭殼大熔爐」(skull melter)來稱呼一首他鍾愛的詹姆斯. 萊特的詩。我很喜歡「頭殼大熔爐」這個新詞:它喚起了強光與烈火的感官,也像是熔去了桎梏頭腦的籠子,讓精神和自我奔放地和外面世界融合一起。在對的時間遇上了對的文字,感覺真的就像這樣。這本書的目的,是要將那難以形容的體驗訴諸筆墨,確實表達出來。
但當我們說「這本書改變了我一生」時,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在那情緒高漲、精神交會的幾分鐘裡,感覺好像我們的頭灌滿了氫氣、我們的腳尖飄離地面,而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多年來訪問作家,我覺得我能找到最簡單的回答就是:處理疑難雜症。那像是科學家們所謂的「啊哈!」茅塞頓開的一刻--當難題找到了明確解決方案的那一刻。他們的故事正視了那些興奮高漲的異樣感,充分體認到這份頓悟的重要性。然後他們如實記錄下一個念頭的誕生到它成型之間,一路上難以預料的歷程,記下那些乍現的靈光是如何具體化、成長、呈現了歷久不衰的模樣。
其中也有幾篇寫下了寫作僵局的突破過程--有時是另一本書為你指引了一條明路,像是帕慕克對這篇序文的啟發降臨在我身上一樣。比方說,從葡萄牙小說家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蜿蜒蔓延的韻律中,阮越清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敘事聲音,才有辦法著手寫出關於越南戰爭的小說--那本書讓他初試啼聲便贏得了普立茲獎。隨著作家們陳述他們如何克服藝術創作的挑戰,你也會看見他們對這項藝術能力的深刻看法:這是一場關於開頭和結尾、情節和角色、聲音和韻律、尋找靈感、突破寫作僵局的大師級課程。但我得說明,
沒有一篇落入籠統又無趣的「寫作建議」窠臼。他們的助益遠超於此,還能應用到任何一種創作工作上:活生生的個人分享他們如何具體解決問題,一日接著一日、一本書接著一本書。
有些突破是屬於個人自我--有些作家說他們得到人生最根本的洞見,得以了解自己的本質及想過的人生。童妮.摩里森的《寵兒》教導了一位名為朱諾.迪亞茲的羅格斯大學憤青,雖然他的身分認同被社會上的不公義砸碎,偉大的藝術仍有辦法將它黏補回來。薛曼.亞歷斯一直到讀了一首亞德里安.C.路易斯的詩, 才明瞭不是只有喬伊斯.
基爾默和約翰.濟慈才算文學:文學也存在於孕育他的斯坡坎市印第安保留區中,並且一直等著他。並非每個人、每次都能理解得這麼清透。有時候,書讓你變得更為寬廣。它賦予你的,與其說是解答,倒不如說是更好、更透徹的提問。就像帕慕克的主人翁說的:
這是讓我能在其中重新鑄造自我的那種光芒;在這種光裡,我可能會迷失自己;由於這道光,我感受到某種陰影的存在,而那陰影是我還不認識也尚未全心接受的︙︙我一面翻開新的一頁讀新的字句,一面經歷人生的改造。
每翻一頁書,這些作家們便浸淫於那一頁的世界裡。再翻一頁,他們又投入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裡。這些文字被寫下的樣子帶有某種力量,能讓讀者瞬間成熟一點、讓他們一窺未來必須蛻變成的模樣。
艾米. 本德探討的那首華勒斯. 史蒂文斯的詩,〈內心情人的最終獨白〉,
寫的是想像的力量足以橫掃所有阻礙。是關於我們眾人都擁有的能力,讓日子因想像力和創意而更富有朝氣。史蒂文斯認為,這份能力不亞於神力:「我們說上帝和想像力同為一體/最上頭的蠟燭照亮了黑暗,多麼的高貴」。那正是本書重複述說的體驗,腦中高舉的蠟燭發出熾熱光芒的那一刻,早先那些晦澀、神秘、為人所忽略遺忘的,都清晰了起來--黑暗被照亮了。
這也是你正在尋覓的,不是嗎?在這些文章裡描寫的靈光乍現--當寥寥幾字將你的天靈蓋掀開,讓光傾瀉而入的那一刻?我猜想,這是你至今手裡還捧著這本書的原因。一個段落、一個片語的轉折、一個一箭穿心的字眼,
都有可能改變一生。本書記述了許多靈光乍現那一刻的過程。讓我們重現你在一間用心策劃的書店閒逛的體驗,這裡所有的書都是二手的。讓你的內心漲滿期待,或許這次和你邂逅的文字能畫出一道清晰的輪廓,釐清過去和未來。你聞得到那些泛黃、多年來被拇指翻軟的書頁嗎?你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輕輕撫過書的脊背嗎?把隻字片語取下來、記起來。每一篇都有它雀屏中選的緣由。如果它改變了你的人生,你並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