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C.G. 榮格
本書的作者在分析心理學領域的寶貴貢獻,早已擁有相當的聲譽了。她在這裡講述的奇聞軼事,因有迷信之嫌,過去只能在私底下流傳。《瑞士觀察家》(Schweizerischer
Beobachter)雜誌發出去的問卷,使得這些故事重見天日,因此,這個領域的公開,可以說這本雜誌確實貢獻不小。這一大堆素材最早是寄給我的。但由於我年事已高,而且越來越投入在其他事情上,不可能再承受更多的工作負擔,因此,如何從中編選出一本故事集、並以心理學角度評估這些故事,這任務就落到了本書的作者身上。在這方面,她是不二人選。早在處理與本書主題相似的霍夫曼《金壺》時,我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她,而她也展示出了高超的心理學技巧、理解力和洞察力。
而令人費解的是,這些流傳至今的奇幻故事(不管有沒有任何的啟發)所涉及的問題,一直都沒有從心理學的角度來探討過。當然我並沒有將神話算進去,儘管人們普遍認為神話基本上屬於過去的歷史,而現今不會再發生了。這些神話之所以成為當今流行的心靈現象,只因為它們可以成為商業的狩獵場。然而,鬼故事、凶兆和其他怪事卻總是不斷有人提到,「發生過」這類事的人實在多得驚人。儘管「文明人」還是不贊同,但早就有所謂「超心理學」(parapsychology)這門嚴謹科學,這些事也就不再處於躲藏狀態了。這樣的事實,或許也鼓勵了大家對這些問卷的熱烈回應。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發現普遍認為冷漠、缺乏想像力、理性、物質的瑞士人,他們所講的鬼故事或這類故事,跟英國或愛爾蘭人講的同樣栩栩如生。就好像從我自己的經驗也好,其他研究人員獲得的資料也好,都可以發現中世紀和更古老所施展的法術並沒有消亡,今日的盛況仍與幾個世紀之前一樣蓬勃。然而,人們對此卻閉口不談。這一切就是這樣地發生著,而知識份子對它們一無所知——因為他們既不瞭解自己,也不瞭解其他人真實的生活。儘管這些知識份子對於別人的世界一無所知,這幾個世紀以來生活還是繼續著,這些從不可追憶的年代起就有的一切還是陪伴著人們的生活,包括徵兆、預言、陰陽眼、幽靈、鬼、還魂、下蠱、巫術、魔咒等等。
然而,我們的這個科學年代只想知道這些事是否為「真」,卻不考慮這一切證據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又是如何被編派出來的。為了知道是否為真,這些有待釐清的事件果真獲得了公正而清醒的檢視,然而結果往往是那些最令人心騷動的故事到頭來煙消雲散,只留下「不值一提」的簡單說法。從沒人問過這個基本的問題:這些古老而相同的故事,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經驗並重複著,而且從未失去魅力?它們不只魅力絲
毫未減,相反地,還帶著青春活力回到了我們的生活,鮮活如初。
這本書的作者所設定的任務就是呈現出這些故事原來的樣子,也就是將這些故事當作心靈事實來看待,並不因為這一切不符合我們理解事物的框架就嗤之以鼻。因而,她當然不會先去考慮故事是否為真,就像神話學的討論裡長期以來的做法那樣,反而先從心理學的問題進行探究:確切地說,看到鬼的那個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是在怎樣的心靈狀態下看到的?如果我們考察其中的內容,也就是將鬼當作象徵來看,又意味著什麼呢?
她會對於過度冒犯理性主義者的部分加以修飾,但又懂得如何恰如其分地保持故事原貌的藝術。用這種方法,她成功地保留了這類故事所不可少的朦朧氛圍。任何夜間、神祕的經驗所不可少的成分,就是意識的逐漸模糊,在這感覺裡個人會以為被一種比自己更強大的東西掌控住了,任何的評判都不可能,意志也隨之癱瘓。在這樣經驗的衝擊下,理性消失了,另一股力量忽然控制了一切;這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感覺,不管你的理性如何抗拒,你都會很想把它們當作祕密寶藏藏起來。而確實這就是這份經驗那令人無法理解的目的:讓我們感覺到不可抗拒的神祕存在。
儘管這些來信中的故事有些晦澀難懂,但作者還是成功地保留這類經驗的整體特徵,使之成為研究的對象。有關超心理真相的問題,任何期待找到答案的人都不免失望。在這方面,心理學家並不太關心哪類事實是一般所謂的可以確定的;對心理學家來說,最重要的是一個人是否不管別人如何解釋,都會堅持他的經驗的真實性。這些記述的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更且,它們的真實性大都可以透過獨立但平行存在的類似故事得到驗證。沒有理由去懷疑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發生過的故事。因此,也沒有充分理由懷疑這些個人記述的真實性。只有那些蓄意撒謊的記述才值得懷疑。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類的記述已經越來越少了,因為,這些編故事的人太無知了,編不出像樣的故事。
無意識心理學已經照亮了許多黑暗角落,由此我們可以期待,它也同樣會闡明晦暗世界裡永不衰老的神奇故事。熟悉深度心理學的人們,肯定能從這本收錄豐富的書裡找到最值得注意的素材,從而獲得全新而有意義的洞見。我樂於把這本書推薦給所有識貨的朋友們,他們知道如何有效運用影響力,打破日常生活的單調乏味,動搖根深柢固的想法(有時!),讓想像力因此有了翅膀。
導讀一
榮格與神祕主義:是科學典範的邊緣還是潛流?
王浩威(本書校閱者)
一、相遇
參與這本書的翻譯,純屬偶然。或者說,一開始以為純屬偶然。
2017年,離開中國已經13年的王一梁,與李毓(白夜)定居泰國清邁。當年11月左右,遇見了到清邁參加短程工作坊的一位心靈工坊夥伴H。當時他們倆已經迷上榮格的書寫,閱讀之餘也翻譯了不少。
因為同樣的理念,經由H,我們接上線以後,開始透過網路通訊頻繁的接觸。在討論以後,在許多譯稿中,先將完成度較高的《遇見榮格:1946-1961談話記錄》(愛德華・貝納特著)和《榮格的最後歲月:心靈煉金之旅》(安妮拉・亞菲著)分別在2019、2020年出版。
這段時間我們一直都是遠距離的聯繫。他們來不了台灣;而我的時間一直被工作佔據著。這期間我曾一度有短暫假期,可以考慮去泰北一趟,聯絡以後才知道他們因為簽證問題,轉居尼泊爾了。而2020年初,新冠瘟疫開始蔓延開來,旅行變得困難,見面更不可能了。就這樣,與他們兩人一直如參商。
2020年6月,李毓告知,王一梁在清邁家中突感食難下嚥。我因醫學背景,自然有一定的擔心,而這果然由清邁大學醫院診斷證實是食道癌晚期了。他們兩人在病情的折磨下,繼續翻譯生病以前已經進行幾個月的《幽靈・死亡・夢境:榮格取向的鬼文本分析》,同樣是安妮拉・亞菲的作品。
食道癌是一個相當惡性的腫瘤,何況是晚期了。2021年1月3日,王一梁因癌引發的放射性肺炎而緊急送入美賽醫院,次日凌晨就瀟灑離開世間了。又過了一個多月,2月10日,收到白夜的郵件,表示:「今天終於完成了An Archetypal Approach to Death Dreams and
Ghosts⋯⋯個人認為,這本書的趣味性要超過前兩本,既有很多真實的鬼故事,也有對生命、死亡和幽靈現象的深度分析。一梁生前我們一起翻譯了80%(包括中間跳過的部分),後來身體惡化,認為與死亡話題有關就擱下了。因此也可以說,這本書真的是一梁用生命換來的,⋯⋯」
我負責先看一下,發現比起前面兩本,這一本已經開始涉及許多理論討論了。而且,因為是旅程的顛沛流離和醫療期間的生死關頭,只能算是翻譯的初稿。因為如此,也就開始加入,成為第三位譯者了。
這一本書確實如李毓所說的,趣味性十足。然而,真的要翻譯嗎?同樣是學習榮格的朋友S,就好心警告說,還是要考慮一下,有關鬼魂主題的書,如果涉入得深,恐怕是太傷了。他說起蘇黎世的一個都市傳說,當年瑪麗-路薏絲・馮・法蘭茲就是寫了一本有關死亡夢的書,(不知道是不是指On Dreams & Death: A Jungian Interpretation
這一本書?)病情才開始惡化的。而正如李毓所說的:「後來身體惡化,認為與死亡話題有關就擱下了。⋯⋯這本書真的是一梁用生命換來的」,要翻譯嗎?
這樣的鬼神說法,我並非是不相信。我自己腦海也閃過一絲的不安,不過很快的就被這本書有趣的討論吸引了。在不安的同時,我告訴自己說:「沒關係的,向來朋友都說我陽氣很盛。」有時到某些地方旅遊,同行朋友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獨我沒有;甚至有一回自助旅行,同行的其他三人都生病了,就只有我還是到處活蹦亂跳。
其實,再怎麼科學的訓練,這些念頭都還是會在腦海裡隱隱約約地出現,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二、鬼魂
然而,要怎麼去看待科學的領域所不承認的鬼魂呢?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反而更是挑戰。
和這個問題相同的,是我如何開始閱讀榮格,或者說踩進入榮格思想的世界一樣。對於我這樣一個科學訓練背景的人,而且從小就十分理性地面對生命的人來說,確實是相當困難的。
我自己是在台灣受到現代的醫學教育。在我們的四周,不論是上一代或下一代,大部分都是像我這樣的人:從小到大,所謂的知識,是在以學校為主的教育體系中持續地訓練出來的。
二次大戰以後的現代教育,無論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都已經是以實證科學為基礎所發展出來的了。我們只相信自己(其實這個「自己」,更多是教科書或教育體系所同意的書籍)透過觀察或感覺經驗,所認識到的個人身處的客觀環境和外在事物。每個人接受的教育雖然不同,但用來驗證感覺經驗的原則,並無太大差異,因為如此,從小的教育就告訴著我們知識的客觀性。
甚至,實證還是不夠的。這種觀察-歸納的方法,在解決問題的過程,還是不免會滲進個人的想像力和創造性。卡爾・波普爾提出任何公認的真理,只要從實驗中,哪怕是萬分之一,只要能證明可能是偽的,就不是科學。所謂的證偽原則,才是區別「科學的」與「非科學的」。於是,在這些年來,醫學界更強調所謂的循證科學。雖然所有醫學都從科學角度出發,並具備一定程度的經驗支持,但循證醫學更進一步,將證據依知識論上的強度分類,並要求只有強度最高的證據才能歸納為有力的建議證據。
在醫院裡工作時,或是意識到自己在執行的是所謂的醫療工作時,身為醫學專業人員的我是有著上述的這樣一個「科學」的頭腦。然而,離開醫院以後,回到世俗世界的日常生活裡,我是不是還是這樣呢?
要接手繼續完成這本書的翻譯,就像前面說的,鬼魂或死亡這主題畢竟還是讓人感到恐懼的。而我們生活裡面,不也充滿這樣的經驗嗎?譬如說,走過萬華的龍山寺,忽然想到自己好久沒來了,順便就繞進去吧。走進廟裡頭,看到大大小小各種不同的神明,心裡猶豫一下:到底要不要拜一拜呢?我雖然不是長輩那一代有著十足的傳統信仰,但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腦海閃過「至少可以保平安」的念頭,最後還是一尊一尊地慢慢拜過去,而且是依照諸神地位的高低,這樣傳統規矩的順序。
這樣的我,精神是多麼的分裂呀。我以為我是科學的,但是我的生活其實是根深柢固地相信一些科學所否認的東西。
同樣的恐懼,也出現在榮格的閱讀裡。榮格的知識帶來了類似的恐懼,因為我被迫要承認自己過去可以假裝看不到的分裂狀態,就是理智上十分科學而生活上卻是另外一套的這種分裂狀態。然而在榮格的思想世界裡,這一切卻是如此毫無困難地結合在一起。他的理論為我生活的世界帶來了動搖,而任何人自己生活世界的動搖其實都是恐懼十足的經驗。幾十年來我們腦海所相信的,原本就是跟真實的世界有距離的。但過去我一直可以相信這矛盾是不存在的,現在卻是逼得我不得不承認了。
在佛洛伊德的知識世界裡,這一切就安全多了。我所努力的,是如何從客觀的世界,進入到主觀的內心世界,接受這一切的存有就是另外一種現實,也就是心靈內在的現實就好了。雖然,對剛剛起步的人,這點也是不容易的。只是一旦突破了,這將是一種「啊哈!」的頓悟經驗,是喜悅的,而不是不安的。也難怪,學習佛洛伊德,對於從小在科學教育中長大的人來說,比起學習榮格,要來得容易許多了。
榮格所帶來的恐懼,其實還有更多的面向。
我們的科學教育,教導我們在從事科學工作時,對一件事情的思考要盡量地細膩,同時也要盡量地深入,藉此將這一件事情的內在邏輯以更有因果性的語言來好好理解。而在科學的領域裡,所謂的專家,越厲害的往往也就越專精,也就是越能夠聚焦在一個細小的主題上。佛洛伊德學派的學習,雖然不至於讓思想的空間越來越細小,但思想的結構確實是越來越具有邏輯性。即便是比昂或拉康,有些時候可能讓人們要暫時放棄原來的邏輯才能夠理解,但到了最後還是能夠建立起一個可認知的結構。
然而榮格卻是不同的。他不斷地擴展自己理論的領域,研究的對象從佛洛伊德一樣的神經症症狀,一直到精神病的瘋狂世界,甚至是更廣義的心靈,最後連中世紀的煉金術、世俗生活的鬼魂經驗,一直到現代人的幽靈傳說,全都成為了他興趣的對象。
現在的科學,所講究的是越來越細膩,邏輯結構也越來越縝密。而榮格卻是反其道而行。他所興趣的世界越來越大,整個思考也超越了邏輯向來所講究的因果關係。雖然這一切仿若是越來越失控,最後還是回來了,很漂亮地,在他無垠無涯的思想世界裡,最後又出現了內在相關的一致性,讓人終於鬆了一口氣。然而這樣的知識旅程,在過程中完全看不到盡頭,事先更無法想像可能的航道,這讓原先隨著閱讀而追隨他的人,不免覺得自己是忽然有一天才發現自己涉入太多,但已經來不及了,於是在不得不的情況下,自己被自己拋進了完全不可知的浩瀚蒼穹。
現代的科學講究有限的範圍,還有紮實的推理,這一切其實是讓人充滿了安全感的,彷彿兩隻腳穩穩站在地球表面上。至少,在佛洛伊德的傳統裡,是這樣的感覺的。然而榮格卻帶著你離開地面,離開了地心引力,漂浮在你永遠不知道盡頭在哪裡的過程之中。
從這些經驗的分享出發,如果我們開始閱讀《幽靈・死亡・夢境》,也許就會體驗到,為什麼在這樣的過程裡,我們一方面感覺到十分古老(從小在還沒有任何教育以前就根深柢固了)的熟悉感,一方面卻又充滿了失去方向的不安,到最後才似乎又明白了一些榮格想要告訴我們的東西。
這本書雖出自亞菲之手,非榮格自己完成,但之所以由亞菲執筆,是因為榮格分身乏術,遂指定由亞菲執筆,並親自指導她而寫出來的。身為榮格分析師,同時也是榮格祕書的亞菲,跟他幾乎是每天都長時間地互動。這樣的一本作品,不妨也可以視為榮格的作品——就像榮格的《記憶、夢和反思》其實大部分都是亞菲親手寫成的。
我們一旦開始閱讀這本書,立刻出現了一個問題:身為科學家的榮格,和對這些神祕事物充滿興趣的榮格,這兩個榮格究竟是怎麼樣的關係呢?是自許為科學家的榮格,其實真正的面目是個神祕主義者?還是科學家的榮格,也是一位神祕主義者?或者說(這一點是我比較傾向的),所謂的神祕主義,也是榮格自許為科學家的範疇?
這樣的問題,我們從這個問句開始:榮格是神祕主義者嗎?
三、榮格是神祕主義者嗎?
亞菲在世的最後一篇文章,就是談〈榮格是個神祕主義者嗎?〉
文章的開始,亞菲這樣寫著:
榮格從來都不喜歡被看作神祕主義者:他寧可視自己為經驗主義者,這也就是對事實小心翼翼地觀察,以之為基礎而進行研究的科學家。在這樣的定義之下,他認為自己是自然科學家。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了解,榮格為什麼不喜歡被列入神祕主義者的行列,在他那時代,當然直到今天也是如此,科學作者會被視為神祕主義者,共同的特色是:他們的想法以及作品往往在可信度和和有效性上被投以相當的懷疑。神祕的描述不應該包含在自然科學裡。然而,神祕主義和榮格心理學之間存在著清楚的對比,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這個事實並沒辦法否認榮格心理學家的科學基礎。(未完)
後記
翻譯情未了
李毓(本書譯者)
我意識到,我只有將一梁未竟的工作進行下去,我的世界才不至坍塌。
《幽靈.死亡.夢境》,是一梁檢查出癌症前我們一直翻譯的作品。從亞菲的《榮格的最後歲月》開始,一梁仿佛發現了一個大寶藏,打算找來她的全部作品一一完成。亞菲的作品並不多,但可以說,每一本都是精品。在選題方面,一梁的眼光堪稱「穩、狠、準」。
如果不考慮「occult」(靈異)方面的問題,這本書的翻譯體驗是相當愉悅的。它是《瑞士觀察家》這本雜誌對社會的問卷調查,調查的是大家平日諱莫如深的靈異體驗。這本來已經非常有趣了,還加上亞菲這個鬼靈精對這些親身經歷的故事的分類歸納,並在榮格心理學基礎上對現象的分析解讀。
經歷了清邁最炎熱的旱季,剛剛進入6月,一梁突然檢查出食道癌,並且一確診出來就是晚期!我們一下子被打懵了,開始反思造成惡果的一切因素。壓力太大了?可是我們從來沒有給自己限定任務量,想做就做,想做多少就做多少;心情不好嗎?現實生活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即使有些小坎坷,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更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啊;飲食習慣?他貪杯、喜歡喝滾燙的湯、吃飯喜歡說話,又愛吃魚,或許都有一定影響;再然後呢?「會不會是這本書的原因?」
對一個研究榮格,相信意識和無意識的人來說,這種懷疑是非常合理的。這本書裡講的幾乎都是與死亡有關的故事,而一梁做事又容易沉迷。他曾不滿地對我說:「我和你就像榮格與佛洛伊德」,「佛洛伊德可以隨時關起門來,任意變換他在諮商室裡的醫學(專業)角色。然後,一回到家,就把分析全都拋在了腦後。——《遇見榮格》」。一梁是全身心投入,到處搜集可供參考的資料,對一些把握不準的地方日思夜想,而我只要關閉文檔,就馬上可以將注意力轉移到其它事情上。這樣一來,他的無意識啟動死亡原型的可能性就大。
那時一梁的癌症才剛剛發現,還沒有開始放化療,雖然飲食影響營養不良,但體力還沒有受到嚴重摧殘,勉強還在堅持翻譯。我鼓勵他繼續工作,這樣或許可以戰勝對病魔的恐懼,精神不會被打垮。既然有了這樣的顧慮,僅管譯文所剩不多,我們還是一致同意,暫停《幽靈.死亡.夢境》的翻譯,轉而開始翻譯《榮格1925年演講》。但其實很快,他的精神體力迅速衰敗,《1925年演講》也剛剛開了個頭就停下了。
在那段時間,從檢查出癌症之前、治療期間,以及臨終之前,一梁都有做過幾個死亡夢。出於僥倖、恐懼或逃避心理,當時並沒有意識到。
4月份的時候,他夢見之前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這個女人8年前就是癌症復發,後來幾年彼此斷了聯繫。可這次他清晰地夢見,女人要求跟他結婚。一棟(一梁的哥哥)不同意,女人走了,他覺得於心不忍,去旅館找她,女人不在,旅館老闆說:這個女人很奇怪,每天晚上用酒精洗澡。
第二天早上,我剛醒來,他就對我講了這個夢。「她是不是已經死了,要和我做鬼夫妻啊?」我嘴上笑話他聯想豐富,心裡卻閃過一絲不詳。
過了一段時間,我早上醒來剛剛翻個身,他馬上從隔壁工作間過來,我以為他又要開始給做我清晨的加強訓練(他會把當天看到的關於榮格的資料軼事或對譯文的推敲感想,在我起床之前跟我分享)。他一改往日的興致勃勃,一臉猶疑地說:我昨晚夢到孟浪了。
夢到孟浪也不奇怪。2018年12月16日,我們正好與羅小剛夫婦在尼泊爾藍毗尼的一個五星級山莊。兩對夫妻各住一個小型四合院,房間很大,床對面靠牆的一排矮櫃上才有電源插座,手機必須放在那裡充電,而床和矮櫃之間足足5公尺遠。臨睡前我把他的平板電腦插上充電。半夜,我被一陣聲響吵醒。奇怪的是,我不敢睜眼,我判斷那個聲音是一梁的平板發出的,感覺彷彿有個人站在我們床邊玩一梁的手機,好像不耐煩似的,不斷開合手機護套,每當閉合的時候,就會發出輕輕的「啪」的一聲。「啪」的聲音反複出現了三次,然後又是輕輕的「嘀」的聲,這個聲音是充電提示,也反複出現了兩、三次,這才安靜下來,我終於敢睜眼了。身邊一梁睡得依然香甜,枕邊我自己的手機顯示時間是兩點零三分,我想去衛生間,但想到必須出房間門穿過小天井才能到達對面的衛生間,只得把一梁喊起來陪我。第二天,一梁的「榮格」微信群傳來孟浪去世的消息。一梁醒來,我告訴他,孟浪昨晚來過了。
後來幾次夢到,也都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但這一次說起這個夢的時候,一梁的語氣卻有些沉重:「這兄弟!」他抱怨說:「孟浪這一次穿得很體面,有點像咱家窗簾那個顏色(中灰色)的中式衣服,笑眯眯地看著我不說話。我知道他要讓我跟他走,我對他說,我現在還不想過去。」
一個月以後,癌症晚期的判決書就下來了。
2020年11月,從芭提雅回來直接送他住進清邁大學醫院,在急診室搶救了兩天後轉入普通病房。護士散去,他幽幽地說:我昨天在樓下(急診室),看到一個人特別像我外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感到死亡的臨近。因為,臨死前看到死去的親人的案例在《幽靈.死亡.夢境》中有很多,一梁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跟外婆一起生活的。
即使在癌症的陰影下籠罩了半年多,即使經歷了癌症治療中不可幸免的精神、體力、經濟方面的各種壓力,即使不止一次心懷恐懼地設想大限之日到來時的情景,但是,真正面對時,我發現之前的準備、預演沒有任何作用。
黑邊相框裡的他似乎對我有太多話要說。一梁生前喜歡說話,我是他唯一的聽眾,他把自己的思想和靈感都拿來跟我分享,而他的閱讀又是海量,我真是難以招架。他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學術世界,我還要應對現實的生活,我感覺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但是,現在再想聽他說說話已然不可能了。
我的世界一下子跌入黑暗,我不知道接下來在異國他鄉一個人該怎樣生活?我不敢出門,不想見人,不願說話,我看不到一絲光亮照進來。我一度懷疑自己得了「夫妻癌」——因為我感覺自己也開始吞咽困難,醫生說是「梅核氣」,是精神受到重創造成的。
我意識到,只有將一梁未竟的工作進行下去,我的世界才不至坍塌。
與浩威老師交換了想法,最終決定先把《幽靈.死亡.夢境》譯完。最直觀的原因是,這本書已經完成了五分之四。當我在榮格群發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除了旭亞老師,其他群友都表示支持——我終於要振作起來了。旭亞老師說:「太過深入死域的探索,對個人心靈可能造成巨大的影響是有可能的。馮.法蘭茲(Marie-Louise von Franz)所書寫的最後一本書是On dreams &
death,她認為自己太過深入『死前夢』的主題,所以寫完後就病倒,雖然拖了很久才過世,可是期間卻再也無法做任何知性的活動了。」
旭亞老師是亞洲最早一批榮格分析師,我非常認同她的意見,不過譯本已經所剩不多,況且我決計不可能像馮.法蘭茲和一梁那麼專注沉溺。
在當時來說,繼續開始翻譯的意義是,至少把我從崩潰的邊緣拽回來,生活重新有了節奏。通過翻譯,我重新靠近一梁,甚至比以前更加深入他的思想,與他進行心靈的對話。而接續的部分,正好遇到對生命和死亡的探究,本身對我也起到了療癒的作用。
浩威醫師親自站臺。
以前配合一梁翻譯,我有點像上課喜歡開小差的壞學生,總是趁他苦思冥想的時候偷偷看手機,經常以上廁所為借口回覆信息。他當然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有時會生氣地說:「你什麼時候可以獨立完成?我已經帶你三年了,一個博士生都畢業。」「我獨立翻譯,你幹嘛呢?」我反唇相譏。他可能真的生氣了,才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著我獨立成長。「好啦,你終於丟下我不管了!但是,前兩本書的校對不都是我獨立完成的嗎?」
獨自翻譯的體驗是複雜的,既不像想像的那麼難,也沒有那麼簡單;雖然沒有因意見分歧而引發的爭執,但也幾乎沒有人可以請教和商量。而我查閱資料的能力與一梁更是無法相提並論,所以提交譯本時是心懷忐忑的。
沒想到,這一次是王浩威醫師親自校閱。校訂後的譯本比原譯本多出3萬多字,接近原文的三分之一!王醫師不僅勘正了我譯文中的問題,還在原注釋的基礎上額外增加了大量譯注,讓讀者更方便地了解書中涉及到的術語、概念和人物。不僅如此,浩威醫師居然還肯屈尊掛名為第三譯者,如果一梁地下有知,應該會哈哈大笑了。
若干年前,浩威醫師就被華人心理學界譽為「總舵主」,他如此傾注心力於我們的小小譯本,更多的是為了告慰一梁的亡魂。雖然我們至今未與浩威醫師見過面,但他們的隔空交往卻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一梁是懷著參與浩威醫師《榮格全集》翻譯計畫的憧憬離世的,浩威醫師是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對一梁的惋惜與追思。
每當一梁為我不求上進表示無奈時,我都會強詞奪理:我參與榮格翻譯完全是被動配合。他走了以後,我才發現,翻譯成為唯一可以支撐我智性生活和現實生活的支柱。難道這是他為我規畫的未來人生道路嗎?
凝視著他的黑白照片,我心中默念:一梁,如果你願意讓我繼續你未竟的事業,如果你靈魂尚在,請賦予我勇氣、毅力與才情!
2021.6.2 泰國清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