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狐鬼在人間
蒲松齡筆下之狐鬼,不論善耶惡耶,其實無一不是在寫人。進而言之,古今中外,人類一切關於“鬼”以及其他精怪的想象,至今不能超出“人性化”的虛構。換一種說法就是——有怎樣的人才有怎樣的神鬼或妖魔。即使美國大片中的機械人和外星獰類,也都是以人類的思維來支配行動的。
人類的進化可由多方面評說,但歸根結底要看人性進化到怎樣的程度。迄今為止,人性仍有善惡兩種表現。依我看來,人性惡的方面,委實比兇殘的動物兇殘得多。動物與動物之間並不互相仇憎,更不以折磨“天敵”為快事。動物之間的弱肉強食,只不過是生存本能。
動物也不貪,不飢不捕。但一個“貪”字,往往會使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來。在香港黑幫題材電影《以和為貴》中,古天樂演的主角,為了爭當“說和人”,也就是實際上的黑幫老大,可以將同道中人大卸八塊絞成肉絲餵狼狗,並且不受良心譴責。而爭奪配偶和地盤的動物,本能的意識卻只不過是趕走對方,並非一心要將對方置於死地。在現代之社會,以上例子已十分罕見。而在人類的古代歷史中,則屬司空見慣之事。呂后對戚夫人的做法甚為典型。如此說來,人性確乎進化了。
美國黑人佛洛依德之死引發的騷亂,本質上是進步人性的憤怒反應。
故所以然,我對當代人身上自私、狡猾、貪佔、不義、趨利避害的種種表現,只要不過分,不一向如此;換言之,若屬於偶一為之的“不良”,往往持較為包容的態度。
畢竟,高等動物也還是動物,是動物則具有動物的先天缺點。
又畢竟,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是真正的君子國;絕大多數人類之人性,也遠沒進化到理想人類的程度。
以包容的心態來看人世間,我每覺狐性在焉,鬼性在焉;一切動物身上不良的方面,往往都可以從身上看出幾分來。
但我並不杞人憂天地陷於悲觀,我認為那是庸人自擾。我有時也竟至於怒火中燒,拍案而起,不常是由於小盜竊鈎之事,而是眼見大盜竊國居然一再得逞。
歸根結底,我是樂觀的,因為人類創造了任何動物種類都沒有的文化現象。靠了文化,人類修成了自省本能,於是產生了理性,產生了自律,具有了羞恥心。
《聊齋誌異》,自省之作而已,喚起羞恥之書是也。
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