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沉浸在先知意識中的實踐
在受邀寫這篇推薦文後,幾經考慮,我想以一位讀者的身分來向其他讀者說些話作為開場。我們都知道先知書一直是聖經中較為艱澀冷僻的經卷,再加上本書書名為《先知神學──赫舍爾論舊約中上帝的悲憫》,想必就知道這不是一本通俗簡單的書。當你翻讀這本書,代表你有一定的興趣、認真和勇氣,當你讀下去就會發現,這本書與其他介紹先知書的書籍很不一樣。或許你也跟我一樣,想著這本早在一九六二年出版的書籍,為何校園書房出版社會選擇在這個時間點翻譯出版呢?這股詢問「為什麼」的好奇心也加強了我們閱讀的動力。
以下,就跟大家分享一些我所看到的不同之處。
首先,作者赫舍爾是一位猶太拉比,出生於波蘭的一個拉比家族,在大學時接受學術訓練,年僅二十五歲就提出論文並通過博士資格考,由此顯示他的優秀和好學。學術研究首重發問,讀者們翻開導言就可看見他的確問了一些好問題,像是「身為一位先知所做的思考、感受、回應與行動,究竟是什麼意思?」和「眾先知對上帝來說意味了什麼?」或像是「領受預言既然是一種思維方式,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就要去理解那到底是什麼?」等。
同時,學術的訓練也呈現在他知識的淵博上,本書多處從比較宗教學的角度,帶領我們以宏觀的角度來認識「先知」,他比較不同民族、宗教與聖經中先知的差異,也將聖經中的上帝與各宗教、神學體系裡不同的上帝觀對話,諸如希臘神明、道、涅槃、印度的業、命運等,並討論「出神」的宗教經驗,釐清靈魂離開肉體和神明附身、神聖的顛狂等概念。當然,貫穿全書的是他提出「悲憫神學」的觀點,這是指先知們所意識到的「悲憫關切,同悲共感」。在寫作上我們看到作者具備學術上的嚴謹,論述內容兼具了深度和廣度,但更不容易的是,他還能讓讀者們讀得懂,並享受其中閱讀的樂趣。當然,他從猶太拉比的傳統來看先知書,我們也好奇他是如何看待有關彌賽亞的預言?特別是本書中論及「第二以賽亞」的章節,讓我們有機會來認識猶太拉比詮釋聖經(舊約)的角度。
另外,本書關注舊約聖經中的這群先知們,因此採用不同於一般聖經導論的寫作方式。換言之,就是本書以「先知」為主體,有別於以「先知書」為主體,作者著墨於先知所處的時代背景,然而對於整卷先知書,有如分段、結構、風格、難解經文的說明等,都不是本書所關注的重點。作者要我們放下「先知書作為一卷卷聖經經典的閱讀知識」,改從「先知意識」的進程來理解先知,並透過先知來「理解」上帝。對他來說,他認為先知並非擁有上帝的理論或觀念,他們所擁有的是一種對上帝的理解,先知揭露自身面對上帝的態度,而非關乎上帝的觀念。先知是「與神聖意識的連結,對神聖悲憫的同感」。我要說,這樣的進程實在很不同。
作為在一所城市教會牧會的我來說,最後也說說自己讀完這本書的感受。在十多年牧會生活中,牧師主要都在做些什麼?除了確立教會異象、教會管理、關懷會眾、社區外展與宣教事奉之外,帶領會眾敬拜和教導會友認識聖經更是核心,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教導先知書。牧師既身兼牧職又同時作為一位講道者,回想當年在神學院上過的講道學課程,教授曾提及講道者有各種角色,其中也包含作為先知的角色。但讀了這本書後,再回頭檢視自己過去曾講過的先知書講章,發覺我雖在講道中講述先知的背景,講解經文的結構、風格和用詞等,但對於先知背後所要呈現的那種「先知意識」,確實真的還有好一段距離。先知是對自己所屬社群說「不」的人,如果先知還活在現代,那麼當時他們所講的批判話語,我想有一部分也會是對著牧師們說的,畢竟牧師的角色較傾向於舊約時代的祭司,更需要充分的自我省察與時常被提醒。用赫舍爾的話來說,先知是一位作為領受上帝話語,同時也感受得到上帝的人,講道者如果能體會先知們那種與神聖意識連結、對神聖悲憫有同感之情,我相信所傳講的信息將會更有力量。
最後,透過作者的女兒蘇珊娜為這本書所寫的經典版序言,讓我們能更多了解作者赫舍爾的生平。作者本於對先知的興趣,造就其投入於關注當時各樣的社會議題,他所研究的先知也成為他自己生命的榜樣。蘇珊娜回憶童年,作者曾在一九六五年的某天離家參加,金恩博士為爭取民權運動從賽爾瑪市到蒙哥馬利的遊行。我在網路上搜尋那活動的歷史照片,原來有一位與金恩博士站在同一排、留著一頭白髮和一撮白鬍鬚的白人,就是作者本人。那些他所熱情關注並沉浸在先知意識中的理解,那些先知所大聲疾呼的公義和神聖的悲憫,深深影響了他的生命,讓他用心關注並用行動來實踐。
這讓我想起從前在學校修習空間規畫理論時(那是我在讀神學院以前主修的專業),那堂課的教授總會在每回帶領我們讀書討論的最後,要大家想類似這樣的問題──「這是一本怎樣的書?它想要帶我們『多』看到什麼?作者給予我們什麼樣的應許或引導我們走向哪些出路?」我要說,這本先知神學的確帶領我們理解先知,並且遠超過原先自以為所認識的概念,作者不僅讓先知個個鮮活起來,更讓先知真正再度成為先知,彰顯上帝的意識並對我們說話。我也在想,牧師每週在主日講台上傳講的不也正是要帶領會眾領受上帝的話、經歷上帝、理解上帝,並藉由與神聖意識的連結,透過對神聖悲憫的同感,最終帶出各種回應的行動嗎?各位讀者們,我深信,你們也將從這本書中獲益良多。
蔡維倫牧師
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台北和平教會主任牧師
經典版序
「先知是什麼樣的人?」這是我父親在《先知神學──赫舍爾論舊約中上帝的悲憫》(The
Prophets)一書開頭所問的問題。先知是一個痛苦的人,在「他所說即將發生的景況下,他的生命與靈魂都置身危急關頭」,因此之故,先知也是一個能夠聽見痛苦者「無聲嘆息」的人。在一般的想像裡,我們把先知想成一個能夠預先說出未來的人,警告人要為罪接受神聖的審判,也要求整個社會秉持公義。然而,如此的看法卻無法明白「上帝在先知的話語裡震怒不已」是什麼意思;我們也許都批評過社會上的不公不義,卻勉強還能忍受,可是對先知來說,「即使只是一件微小的不義,也在宇宙裡占有一定的份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憤慨?先知的反應會不會太超過了?
然而,正是先知這樣的悲憫,才是最核心的事。在我父親看來,先知預言最重要的地方,不在於當中的信息,而在於先知作為見證人的角色,他讓上帝被人看見,不只是揭露上帝的旨意,也揭露上帝內在的生命。成為一位先知,我父親寫道,就是要與上帝情感的相伴,體驗與神聖意識的共融。先知聆聽上帝的聲音,從上帝的眼光來看這世界。
的確,這是大多數宗教人士的起點;然而,大多數的人後來不是分了心,就是把信息和傳信息的使者混淆了。好比說,《塔木德》(Talmud)寫道:「打從聖殿被毀之後,仍然擁有那位神聖者的祝福的,除了這四肘長的《哈拉卡》(halakhah)之外再沒有別的了。」(Berachot
8a)對許多猶太思想家來說,這段文字教導的是《哈拉卡》的中心地位;在我父親看來,卻是一段懺悔的文字。《哈拉卡》就跟其他宗教的核心教導一樣,只是通往上帝的載體,而非上帝的代替;是挑戰,而非萬靈丹。無獨有偶,我父親也寫到禱告必須是顛覆性的,威脅你我的自滿,而非肯定你我的觀點:「對先知而言,良知的滿足只是假正經、逃避責任。」
先知除了是我父親研究的聖經人物外,更是他生命的榜樣。我兒時最深刻的其中一個印象,便是某個星期六晚上,父親離開家去參加馬丁.路德.金恩博士在一九六五年為爭取選舉權發起,從塞爾瑪市(Selma)到蒙哥馬利(Montgomery)的遊行。我記得自己親著他的臉跟他道別,懷疑是否還有再見他一面的可能。阿拉巴馬是個可怕的地方,我從電視上看到,惡毒的警長如何毆打那些黑人示威者,把德國牧羊犬和水柱對準了黑人小孩。就連警察都站在邪惡的那一方。我父親離開家的前兩週,阿拉巴馬州的警衛才剛對著艾德蒙佩特斯橋(Edmund
Pettus Bridge)和平示威的人們大打出手,那是一個後來被稱為「血腥星期天」(Bloody Sunday)的日子。
塞爾瑪市遊行的偉大持續不斷帶來迴響,因為那不僅僅只是政治事件,更是一個非凡的道德和宗教事件。對我父親來說,這場遊行背後是深邃的靈性議題。當他終於回到了家,他說自己:「感覺連腳都在禱告。」他惟一的懊惱,如他後來所寫的,是「猶太宗教機構再一次錯失了一個偉大的機會,用猶太教的語言來詮釋公民權利運動。許許多多同樣參與在這場遊行的猶太人,幾乎都沒意識到這場運動在先知傳統中的意義。」
什麼是先知傳統?我父親這本談論先知的書,便是以研究先知的主觀意識作為開始。先知不只是來自上帝的信差,一面傳遞祂的教導,鼓舞人們行出公義,另一面警告不聽從這信息的下場;先知預言最重要的部分,不在於信息的內容,而在於他們所展現的宗教經驗。
一直以來,先知的宗教經驗都是聖經研究上的難題。從十九世紀中葉的德國開始,聖經的學術研究便一直受到自由派的新教神學家所引導,這導致他們對先知的研究,都帶有宗教論戰的色彩。他們認為,先知的教導構築以色列宗教發展的頂點;所有先知之後的猶太教發展,只是逐漸走下坡,退化成狹隘的國族主義和律法主義。這群德國的新教徒認為,真正在神學上繼承先知傳統的不是猶太教,而是基督教;先知的傳統和精神活在耶穌的教導中,而非拉比的教導裡。
到了二十世紀初,基督徒聖經學者開始區分先知的教導和先知的人格。儘管先知的教導可以連上耶穌,他們的人格卻一次又一次被貶損,一如那些密契主義者一樣,往往被學者視為歇斯底里。德國的聖經學者古斯塔夫.侯舍(Gustav
Hölscher),就把先知等同於那些出神狂喜的人,從迦南的異教那裡學習如何改變意識的狀態。根據侯舍的看法,處於出神狂喜中的先知,不只是把自己視為上帝的使者,更是把自己等同於上帝,以上帝的身分說話。其他的學者也強調先知是如何被同化到上帝裡面,或是把先知說成不過是上帝的喉舌。
在我父親看來,上述這種對先知的理解,在聖經中根本找不到根據,他認為主要是因為學者缺乏適當的概念工具,來理解先知的經歷。出神狂喜的特質,不論是瘋狂、被上帝同化、自我的消亡,沒有一個曾在先知的文獻中提到過。反之,他建議,先知對上帝的經驗,理當是與神聖意識的一種連結,對神聖悲憫的同感,體會到上帝對人類那深深的關懷。先知並沒有被吸進上帝裡面,失去他們自己的人格,而是透過他們敏銳的情感,分享了上帝的悲憫。他們不但沒有因此失去自我,先知的親身經驗更活化和豐富了與神聖意識間的關係,讓他們在傳講上帝的信息時充滿了色彩。
本書首次在一九六二年以英文出版,發展自我父親的博士論文〈先知的意識〉(The Prophetic
Consciousness),那是他二十五歲在柏林大學寫成的。他在一九三二年提出了論文,通過博士資格考試,距離希特勒掌權,不過幾個禮拜。為了得到博士學位,他的論文必須出版,但是在納粹德國,這件事對猶太學生來說一點都不容易。一九三五年,我父親的論文終於出版,出版商是克拉科夫科學學術(Krakow Academy of
Sciences)出版社。這本書相當受到歡迎,不論是在歐洲還是美國,都有許多學術期刊刊登該書的書評。然而,德國的聖經學者就沒有那樣的熱情。這本書出現在一個許許多多德國新教徒想要把希伯來書卷從基督教聖經剔除的時代,只因為那些書卷是猶太人寫的;就連認為要保留的人,他們的動機也是認為這些書卷都在反猶太,因為先知不斷譴責以色列人的罪。
我父親生活在納粹德國,直到最後時刻才終於逃走,他的母親和三位姊妹全都住在波蘭,最終遭到納粹殺害。這些經驗使得他在信仰上有更深的委身,也總是對那些受苦的人有高度的同情。他常常說希特勒和他的爪牙之所以能獲取權力,靠的不是機關槍,而是語言;透過語言,他們貶低了人類的價值,於此同時也鄙視了上帝。我父親曾這樣寫道:你不可能既敬拜上帝,但是又把人類貶低成像是動物一樣。特別的是,他認為德國的基督宗教領袖對與納粹政權同夥的許多行徑,都負有責任,他們沒有提供神學的工具來抵抗反猶太主義。感謝上主,我父親逃離了歐洲,正如他後來所寫的,那經驗就像是「從爐火中抽出火炬」。
我父親用「神聖的悲憫」這個詞,作為整個先知教導的神學核心,其實是從「zoreh
gavoha」(更高的、神聖的需要)這個拉比的概念而來。他堅持上帝絕對不像亞里斯多德的傳統所說,是一個超然、永遠不會動的推動者;而是「最被推動的推動者」,深深受到人類的行為所影響。神聖的悲憫指的是上帝持續參與在人類的歷史當中,而這樣的參與是帶著感情的投入:當人類受傷,上帝也會受苦,因此,當我傷害了別人,我就是在傷害上帝。
所以,先知絕對不是一個信差、一個口諭、一個先見者,也不是出神狂喜的人;先知是神聖悲憫的見證者,見證上帝對於人類的關切。我父親強調,上帝絕對不是一個人類感興趣的研究主題;反之,我們才是上帝關注的客體。是因著被上帝對人類苦難的悲痛所抓住,才讓先知彷彿被折磨給淹沒。面對無情和冷漠,先知並非把上帝視為安慰和暴政的來源,反之,上帝不斷對我們提出要求:「儘管世界安歇沉睡了,先知卻感受到從天而降的震撼。」
就在本書出版後沒多久,我父親就積極參與在反戰運動中;一九六五年,他成立了「關懷越南的神職人員與平信徒組織」(Clergy and Laymen Concerned About
Vietnam)。正如塞爾瑪市的遊行,對他來說這同樣是一次宗教經驗,對於政治上的邪惡,卻激不起任何宗教人士的憤慨,實在是不可思議。公義並非只是一個概念,或是一個名詞;公義是神聖的悲憫。彷彿在回應先知的聲音,我父親宣稱:「談論上帝卻對越戰靜默不語,是褻瀆的行為。」如果我們真的想要與先知同感,追隨那神聖的悲憫,不論如何謹慎,我們的宗教都要被理解為是對冷酷無情的反抗。他寫道,和良善對立的,不是邪惡;和良善對立的,是冷漠。的確,我們的人性就在於我們的同情和憐憫。講到反戰,我父親說:「要記得,無辜人的血永遠不會停止哭泣。一旦這樣的血不再哭泣了,人類也就不復存在。」聆聽無聲的痛苦,並非限於先知;這任務也同樣交在我們每個人的手上,正如我父親在本書開頭所寫的:「少數人犯罪,但所有人都有責任。」
蘇珊娜‧赫舍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