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在四季流轉中,找「巧遇」滋味
旅遊各地,我喜歡走訪小鎮市場前的小農攤位。五月下旬,在台南的官田區,約是早上八點半抵達,市場前有一小攤車,小農是七十七歲的阿公阿婆,擺著今天採收的玉荷包荔枝,只有三把,他們說這是家裡田邊的荔枝樹採收的,十五年的樹齡,過去產量甚少,只夠自己吃,今年豐收,算是市場初體驗。端午前這一陣子,每天都採收三、四把玉荷包來此販售。我買了兩把,也問了攤上一包包自種的花生產季,台灣的花生多耕種在秋冬,為何他們家的,選在初夏暑氣前?那攤車上的十多顆大西瓜,又是怎麼回事?
離開荔枝阿婆,前往市場,有一攤菜販菜色不少,我好奇其中堆疊一落黏著紅土的白蘿蔔。白蘿蔔主產季是寒秋到三月,之後超市所販售的多是韓國進口的,眼前的一根根五月紅土蘿蔔顯然是國產的,我好奇問道哪裡種的?「埔里的!」我想起來了,埔里是台灣夏季蘿蔔的重要生產地,「大坪頂」海拔六百公尺,紅土微斜坡,不易積水,春雨少,日夜溫差大,多在梅雨季節前的五至六月採收。以前僅聽過埔里產夏季蘿蔔,今天開心買了兩根回家試試滋味。老闆問我要不要香菜?蘿蔔煮湯增添風味!
平常我總關注著台灣的四季飲食故事,也好奇世界各地的四季飲食文化。
閱讀著新井一二三的新作,開心想像作者筆下的日本四季飲食故事,《這一年吃些什麼好?》書名有趣,吃什麼?當然是著時的四季蔬果!我們的餐桌食材跟小農自家作物一樣,它們隨著四季流轉,也觸動著我們在寒暑之中味蕾不同滋味。橙黃綠橘四季作物引發食慾,大家日常而且簡單的隨季飲食,卻成就了自己家食傳承。小鎮城市也是如此,各地堆累了夠多的人文美食大數據,進而形成了動人的習俗傳統,甚至連結了節日慶典與美食之間的關聯。
《這一年吃些什麼好?》不僅說著四季作物與鮮魚店的漁獲,更娓娓介紹了飲食文化與四季的關係。我喜歡「六月美食」其中一篇〈我是壽司師傅的女兒〉,作者從新鮮嫩薑上市,說到她從父親處學到吃鮭魚子「軍艦卷」壽司,如何用嫩薑片蘸醬油,再把嫩薑片當成刷子,間接讓鮭魚子蘸上了醬油,避免壽司為了蘸醬油,發生了鮭魚子滑落到碟子裡的餐桌事故。文字裡的食材故事清新有致,食物的滋味躍然紙上。
新鮮嫩薑的萌發季節,台灣是四月,日本是五月。今年春末我在台東都蘭「巧遇」嫩薑小農,回家之後從網路學得如何「泡醋嫩薑片」的做法,白醋醃漬罐裡我則多添加了酸梅,讓甜鹹嫩薑更富滋味。說「巧遇」,則是如同作者所言:「菜市場上看到了嫩薑,就應該抓機會購買了,否則不知下次相見在何時。」
「九月美食」的第一篇〈巨峰葡萄與新高梨子〉,作者多了一些台灣食材歷史的溯源。她的開場白:「不知不覺之間,西瓜和香瓜的季節已經過去了。」她介紹著新上桌的節令水果,述說著童年的啖食葡萄經驗。其中她特別「解惑」了我的困擾,原來在日本,桃子叫桃子,西瓜叫西瓜。但是葡萄就不叫成葡萄,反而以個別品種稱之,所以有了「貓眼」「巨峰」「晴王」等等,和最近開發出來的「香印麝香」等眼花撩亂的稱謂。作者爬梳著也深受我們喜歡的巨峰葡萄沿革,它又如何從日本引進到台灣。面對這個碩大甜美的鮮果,美食議題永遠吸引著我,興致盎然。
至於「新高梨子」更有意思了,「新高山」是日治時期他們對玉山的稱呼(玉山比日本最高峰富士山更高,多出了一百七十六公尺),當年日本人在玉山新開發出高品質的梨子,需要命名,然而日本有規定凡是新品種的命名必須有地名,於是「新高梨子」享譽日本,「新高山」也名聞天下。即使一九四五年台灣光復了,這個水果至今還稱之「新高」,它成了歷史的一部分。作者還說「新高梨子」目前的日本占有率排行第三呢,想想,如果有一天我們在日本旅行,手持一顆「新高梨子」品嚐,會不會有些許微妙感覺?
我們的文化一直有「二十四節氣」的傳承,四季細分成二十四節氣,關於富饒的台灣田野山丘,隨著節氣變化,有許多美好的農作物,每次接觸這些蔬果,每次都令人感動。放眼日本,作者也跟隨著四季、十二個月說著食材的更迭,也更進一步講著她童年的、家鄉的、地方的、日本的種種衍生的飲食故事,溫馨而美麗,讓我們讀來有共鳴,也多了一些反觀。食材著時,永遠是美味!
美食作家 王浩一
作者序
最後一個平常年的紀錄
這本《這一年吃些什麼好?》收錄的文章,是我從二○一九年三月到二○二○年二月寫的。
記得最初跟大田出版的總編輯培園討論,下一本書要寫什麼內容時,她提議說:飲食、旅行或者閱讀。
這些方面的文章,我過去也寫過。可仔細想一想,關於飲食的專書,我只出過一本《歡迎來到東京食堂》而已,確實不妨再寫一本。
至於體裁,我當場就決定:每個月寫一篇文章談談該月吃的東西,這樣子過一年就會有談及一整年飲食生活的書了。
於是從二○一九年的三月開始,我每個月寫大約八千字的文章。按月分寫,結果自然寫到季節的轉變來了。
我發現,在日本人的飲食生活中,有幾個方面明確具有季節感:水果、海鮮、和菓子。
水果,我每天早晨一定吃的。海鮮,我也每週一定去中央線立川車站附設的魚力鮮魚店採購。
至於和菓子,就是因為有減肥之必要,所以平時得施行自我控制,可是到了節日就一定要嚐嚐對應的甜點,因為這屬於人文生活不可缺少而非得給下一代傳授下去的本國文化。
每月每月,我一邊寫文章,一邊叫家中老二幫我拍拍照。家人以及跟我共食午餐的同事都說過:給外國人看的書,妳選的題材都這麼平民化,可行嗎?
但是,我又不是幻想小說家,而是專門寫寫生活小事的散文家。且借用白話運動的推動者們所說的「我手寫我口」,本人都只能說「我手寫我口」了。
我本來認為:寫這時代日本人的日常飲食生活也可以。
畢竟,日常生活就是人生的主要內容。
其中,飲食的重要性,根本不需要由我這個化外之民去向華文讀者說明吧。
飲食是一種文化的具體表現。我的飲食習慣,不外是從小到現在,好幾十年來的生活經驗和思索、實踐的綜合。另一個因素就是時間,或說是生病老死。寫著關於飲食的回憶,我常常講到已故父親和姥姥,因為我喜歡吃的東西,往往是他們當初餵我的。
食物讓孩子長大。食物使生命前進持續。食物是物質,食物含營養的同時,食物也是傳達愛情的橋梁。
未料,原來以為再平常不過的一年,後來逐漸變為人類歷史上很不平常的一年了。
我二○一九年三月著手寫這本書,寫到最後一章是二○二○年二月。
在東京再相見面的時候,總編輯和我都戴著口罩了。那是在禁足令生效之前,我最後一次出外見人聚餐的一天。
後來,三月份預定的午餐會、歡送會、校友會、畢業典禮,通通都取消。
年年歲歲盛開的櫻花,今年也照樣開了,可是今年的「花見」遭禁止了。
老公當初還提議說:那麼改在家中陽台上舉行吧。
後來卻沒有,因為在這樣的全球環境裡,連愛享樂到底的老饕都不會有心思享樂的。
四月在日本是新年度的開始。可是,女兒新上的大學取消了入學典禮。等到五月,她和老大兒子都開始在家裡線上上課。
至於他們的母親,也得平生第一次從家中書房通過網路給總共兩百個學生授課。
防疫的日子裡,出外採購都受限制。可是,在這一段時間裡,家中每個成員都一定在家裡吃三頓飯,未料使伙食水平稍微提高。
對誰而言,一天三頓飯變得更加重要,這對廚子而言,算是鼓勵。無法出去跟朋友聊聊,結果家人之間說話都比平時多了。
我寫這本書的時候還以為,家庭生活嘛,一樣的故事每年都要重複下去的。然而,這一年果然變成很不平常的一年了。
我們吃的、喝的、想的、談的,雖然在一方面來說是去年的重複,可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進入了根本沒想到的境界。
這場疫情結束以後,人類到底能回到跟原來一樣的世界嗎?
所以,我在這本書裡寫的東京家庭一年四季的飲食生活,說不定是最後一個平常年的紀錄了。明年、後年,世界到底會變得怎麼樣,真難預知。
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儘量珍惜每一天吃的每一頓飯吧。邊吃邊談已過世的長輩吧。也談談曾去過的外國城市,想再見的外國朋友吧。
記得食物不是單純的物質,食物也是愛情的化身,因為對人類來說,食物歷來都是跨越時間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