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行走於墓地間
本人不是考古學家,不是學院派的哲學人,十餘年穿梭於全球各地,我的主業是諮詢顧問,為CEO和企業高階主管、政府組織進行戰略決策服務,如果有人真要深入問我做什麼,我喜歡用王家衛的電影《東邪西毒》裡的「西毒」、科幻作家倪匡小說《衛斯理》中的「衛斯理」,來比擬我的日常工作狀態:
幫高階主管解決商業決策上的麻煩,收錢;結合使用自己的好奇與本領,讓興趣與賺錢一體。
商業戰略中有句話叫「終局設定開局」,要求CEO和高階主管以「想像結果」的終局,來倒推出現在的佈局甚至是開局,以終為始,萬物方可勃然生長。在這個邏輯之下,於是乎戰略規劃關乎如何設計,企業遠景應該如何確定,組織核心價值觀究竟如何設立,清晰自然,一以貫之。
然而,理論歸理論,也正如當年臺灣商界大亨王永慶在世之前,有一年哈佛商學院的鎮校之寶、企業競爭戰略理論之父麥可.波特到臺北訪問時,前者對後者說:「你的理論精緻,但不實際好用」。
現實裡,我作為一個CEO的諮詢顧問,給無數企業做過遠景規劃,奈何大陸有很多CEO的任期撐不過遠景期,一紙調任令文,董事長就從「央企A」到了「國企B」,於是組織核心價值僅能放在牆上,丟不到心裡去,戰略佈局號稱永遠跟隨「應急式戰略」,這用來扯淡可以但執行難,回歸到商業理論,還是未見終局,回到哲學世界,仍未「向死而生」。
但是,回到個人層次,要如何真正做到向死而生?孔子言,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版孔子蘇格拉底則反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說法誰高,自在人心。近四百餘年餘熱未減的人生哲學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曾經以一種近乎病態的方式癡迷於死亡,在自己與死亡發生親密接觸後,蒙田獲得了人生的解脫。一次,蒙田騎馬外出,被人急馳而來的馬撞飛出去。後來蒙田醒來回憶這段經歷,他說死亡一點都不可怕,以前他對有死亡極度的恐懼,走過這回意外,死亡就像是令人沉醉的漂流。事實上,後來他人告知蒙田,儘管他自己感覺很美妙,但當場他一直在撕扯自己的衣服,口吐鮮血,看上去暴跳如雷。終歸這段體驗讓蒙田轉變了研究的重點方向,從此後轉向人生意義、哲學和沉思。羅馬時代的哲學家西塞羅(Cicero)即曾說,「哲學思考就是學會如何去死」,死亡就是蒙田這位哲學家的自我哲學轉折。
我有時候想,人生不過名利、情欲、生死六個字,有時「自嗨」感覺這六個字的概括至少比梁漱溟的「三種關係」的說法有力得多(梁漱溟說人一輩子處理三種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己內心的關係)。弘一法師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有一種解讀即李叔同(弘一的世俗本名)那時想走到第三個境界:通達生死。故那個叔同放下了日本女人,放下了裸體寫生,放下了送別的詞曲,拾起一襲袈裟,離開凡塵,登門入律宗之室(不過我聽說後來他後悔,想還俗再做浪子,被之前的好友制止)。
我在倫敦大學學院(UCL)中逛,豁然看到其中放著大經濟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的真人坐像,自己豎屍於教室口,所以李敖說死後捐骨立於臺大醫院,並非前無古人(李敖先生於二○一八年三月十八號在臺北去世,家屬最終未執行上述說法)。我有時候想,何不倒過來看人生,從生死之境再進入名利、情欲,是否更通達,精神更能與天地往來?
有次翻書,看到《社會性動物》(The Social Animal)的作者,「阿倫森效應」的提出者,當代最傑出的社會心理學家埃利奧特.阿倫森(Elliot Aronson)寫道:「我曾幻想過這樣一幕:
九十五歲的高齡的我站在一個座無虛席的大禮堂中裡,正充滿激情地講授認知失調理論,學生們滿懷景仰之情,附耳傾聽每一個字句。突然,我心臟病發作,倒在講臺上,就此離開人世。」心理學家阿倫森設想的死法很酷,我想到另一種死法也很酷,就是電影《真愛一世情》(Legends of the
fall)中的男主角,他晚年回到森林中去,在黃葉漫卷中與熊搏鬥而亡。當然也有豔麗的,開迪斯可舞廳而暴富的德國大亨艾登是這樣展望他的死法,他七十二歲時表示─沒有比與美女做愛時候發心臟病粹死更為美妙,因此他公開立遺囑將二十五萬歐元留給可以讓他死在床上的女人。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所言─「死並非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死法,是否才從根本上決定了活法?它是否決定了活的意義,也決定了是否活得有意思?
可是,畢竟「倒著活」是一種境界。如何能通達這種境界,讀書、禪修、問道,這些活動並不能解決問題。我向來不相信真正的大和尚是幼年入教,常伴青燈,拚時間攢人品的那種,他們的生活閱歷太淺,倒是「弘一」這類品種三十八歲之前燈紅酒綠全試過的,才真正有可能成大師。如何吸納閱歷,我身為諮詢顧問,在為企業決策層設計商業戰略時,有一種方法論叫做「一句話戰略」。比如麥可.戴爾的一句話叫做「直銷」,柯達公司有一句話叫做「膠捲」,臉書的一句話叫做「連接」,這種表述是對戰略中最核心的部分進行高度提煉。好玩的正是如何幫CEO提煉與規劃他們企業的使命,想一想,中國大陸的市場型企業才發展多少年,死都沒死過幾回,何談使命?於是我最常用的方式,是讓CEO使用所謂的「企業墓誌銘原則」,即讓他想像─如果今天他的企業滅亡,他最想讓利益相關者懷念些什麼,刻在企業墓誌銘上,這也似乎等同於真正的使命吧。
以前,管理諮詢圈有位老先生叫做彼得.杜拉克,號稱這個行業中的第一諮詢顧問,十幾年前已經離世,許多人皆知他是一位傳奇的「旁觀者」。
老先生住在美國一個小鎮上,無數CEO們每週爭先去拜訪。我一直認為老先生有種古風,這個古風可能來自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在古希臘作為最頂尖的哲學家,卻愛光著腳丫在雅典街頭只問問題,不作答。杜拉克也一樣,對於到來拜訪的CEO們,幾乎沒給過答案,只問問題,問著問著這些本來就聰明絕頂的CEO
們就自悟了。有一次傑克.威爾許去拜見他,問他怎麼去治理旗下上千家公司的GE(奇異)集團,如何在各種業務組合中取捨,杜拉克就回了一句話:如果今天你的企業清零重來,你會保留哪些企業,切除哪些業務?威爾許大悟,回去弄了那個讓GE著名的「數一數二戰略」─在業務競爭領域不做到第一、第二,就關門。所以,很多時候,組織、企業都一樣,「清零」才能真正重生,才敢談使命,價值觀。原理同用,企業如此,人更如此。
柏拉圖曾說過,如果一個靈魂想要認識自我,那麼它必須先洞悉另一個靈魂。十年前起,在世界各地穿行時,我會順便看看一些有趣的墓地,倒著活,爭取活得更明白。周邊一些朋友喜歡看故居,滿世界跑,可是我認為那種資訊量還不夠簡單,不夠我上面談到的「一句話戰略」精煉有力,一輩子的動線軌跡中,「故居」可以無數,睡過無數個床,和若干的人聚合或分離,而墓地一般只有一個(當然也有很多個的,如設「疑塚」的、被分屍的,各種各樣),他們有帝王將相、有明星名媛、有大哲學家大經濟學家大音樂家大詩人,他們的墓,在荊棘叢林之間,在墓碑穿沖天地之際,歲月靜好,如到吳哥窟探古,這種通達英靈之地,有時能讓人穿越時光──我分明看了一個人,他想留給自己的話語,想留給後世的哲學,他所看到的「道」,是簡到極致的風流……
小說家古龍的墓穴中陪葬的是倪匡等人放入的四十八瓶XO;
物理學家波茲曼(Ludwig Eduard Boltzmann)的墓碑上只寫著他發現的公式「S =KlnΩ」;
林徽因的墓碑上僅刻上了「建築師林徽因」,其他盛名一字不提;
馬丁.路德.金的墓誌銘則寫著:「我自由了,感謝萬能的主,我終於自由了!」;大文豪蕭伯納到死都不忘自己的幽默,在墓誌銘寫著:「我早就知道無論我活多久,這種事情還是一定會發生」。
於是,我將這些「有意思並有意義」的見識,結合我喜歡東扯西拉的話語,在給無數CEO們做諮詢顧問的空餘,邊學邊停,邊停邊寫,居然集成了這本書。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