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牛車水,一個平凡中見神奇的地名,承載著百多年的文化記憶,既有步履維艱的歲月痕跡,也滿是同聲共氣的昔日溫馨,絕非如今英語慣用的 Chinatown 所能取代。
牛車水,也不免成了一個品牌標籤,無論換上多少新裝,都始終是外國旅客前來獵奇的對象。它被賦予的最大功能,更是作為舊時代的一個縮影,供年輕一代的新加坡人,藉以體驗華人的傳統節慶,或是想像過去平民階級的生活窘迫。那麼,對於長期聚居在牛車水的廣東社群來說,這究竟是一份社會的殊榮,還是一種歷史的包袱呢?而對於其他籍貫的人士來說,又難道未嘗存在一個更廣義的牛車水?歷史畢竟比任何文化標籤都來得複雜,凡是單一的思維,都可能失之偏頗。
流逝的時光,總屬於無法追回的國度。能夠傳承的,是對於族群文化的歷史認知,和一份對上幾代人生活歷程的關懷。而國人既然以牛車水作為華族文化的展示地,又不得不慎重考慮它所傳達的信息。我們在述說以前的故事時,再現的不僅僅是個人或集體記憶中的情景,也是我們對歷史與文化的態度,對社會的價值觀。人們對故事的素材總有所選擇,就如決策者對文物與歷史遺跡難免有所取捨。
並非所有的文化記憶,都能輕易找到實在的方案,依樣畫葫蘆般的,作為“文化遺產”來保護或傳承。但另一個問題是,新一代很容易把 Chinatown
刻板化,視為尚未融入主流社會的移民生態,或是跟不上潮流的過去式,左看右看,似乎和自己沒切身的關係。過去以從事建築雜活而著稱的三水紅頭巾,固然已成為新加坡建國敘事裡,一個刻苦耐勞,默默耕耘的精神像徵,但我們總不可能鼓勵當今的婦女穿上同樣的衣著,再去工地裡挑磚頭來維持生計。我們又或許不難把過去上茶樓喝早茶的雅興,尊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一種,甚至可以恢復在茶樓清唱粵曲的表演形式,但要現今的孩子,去欣賞這些傳統音樂,恐怕還需要他們在語言文化方面加一點點苦功。
文化的取向,自然離不開身份認同的政治,但若單以政治意識來判定文化藝術,又很容易忽略了生活美學的情趣,還有個人求知與奮進的親身經驗。所以在談論戲曲文化,飲食文化或城市文化各方面的當兒,本書都嘗試去理解文化對個人,對家庭,族群,以至對歷史大環境的多重意義。本書的內容,是通過早期報章等文獻資料,口述訪談,和參與觀察等方法,經三年時間集合而成,主旨在於探討牛車水作為新加坡一個重要的華人歷史街區,自清末時期以來所見證過的時代變遷,以及遺留至今的文化遺產,從而重新審視牛車水在本地華人史裡的定位。今年正好是新加坡開埠兩百週年,但這裡並非刻意打著“去殖民化”的旗幟來說明什麼,只希望八零後的年輕一代也能從中多認識過去。
牛車水的戲曲文化,作為書裡探索的一大脈絡,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因為這一帶早期的繁盛,也跟梨春園、大華等戲院的蓬勃是同步發展的。只是隨著現代人生活品味和語言習慣的改變,戲曲被放置到一個俗文化的地位,人們不再珍惜戲曲裡,寓教育於娛樂的古典故事,也不懂得欣賞唱詞所兼備的文學與音樂價值,地方戲曲往往被等同於街戲,視為懷舊的落後表演形式。其實戲曲藝術並非一成不變,以粵劇為例,“振天聲”戲班在清末所表演的,已經是改良戲曲,甚至強調社會進步的思想。
那個時代,正值維新與革命兩派華僑之間的矛盾,但毋論政治取向,都是科舉制度被廢除,現代華校教育開啟的新時代,本地報章文學也反映了華人社會早期的一種啟蒙運動。那麼一個新舊交替,中西
並存之際,過了一個世紀,對於本地華社的身份認同問題,仍有不少值得借鑒之處,故而選為書中除了獨立初期以外的一大歷史焦點。畢竟華校與中文報社,一般也跟“唐人街”的概念密切相關。
這裡再稍為解釋本書章節的結構與順序。第一章“楔子”,是給本地百多年前的華人社會環境,提供一個概要的歷史背景。第二章,進入正題,先討論大坡牛車水的地理範圍與重要地標,再通過一些文化記憶與口述歷史,來再現上一個世紀,牛車水的戲院、街市、會館、學校等人文景觀,以及新加坡建國前後的發展。第三章,通過維新派康有為和革命派孫中山下南洋的事蹟,來探討清末革新思想跟各國列強的關係,同時為接下來的兩章留下伏筆:第四章介紹本地清末時期的市民文化、報章文學與方言書寫,其中涉及政治筆戰的也是設立在牛車水的報社;第五章介紹牛車水一帶在晚清時期所設立的戲台、戲園、劇院,還有宣揚革命的振天聲戲班來新表演的事蹟。第六章,專門討論本地戲曲在百多年來的發展歷程與今後的挑戰,特別是牛車水的粵劇活動。第七章“尾聲”,是模擬徒步遊覽的格式,再介紹牛車水除了戲曲以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各位讀者大可不必把這本書當成一部長劇或連續劇那樣,按著順序從頭看到尾,而是可以像享用自由餐或品嚐點心那樣,先挑自己最感興趣的題目來看,再慢慢探索其他課題也不遲。由於章與章之間不時有時空上的跳躍,若是順著來看,也許反倒感覺像一部“後現代”小說了。
這部書的寫法,其實也是有點刻意地,介於學術與通俗之間,希望能為廣大讀者群所接受。在此先行感謝大家的支持,這部拙作畢竟是個人在德國修讀文化遺產學博士(2010–2013)以來的第一次著書。主要的研究與撰寫工作,是在近兩三年進行,並獲得新加坡國家文物局的資助;但以學術思想的準備工作而言,也可以說是自五六年前在南洋理工大學進行博士後研究已開始醞釀。由於自己的博士論文是以非物質文化遺產和新加坡的跨文化對話為題目,原本把注意力投入本地的傳統表演藝術與跨文化劇場,卻沒找著一個明確的重心。後來隨著接觸中華文史的學術研究,逐漸開拓了華人研究、清代俗文學等各方面的個人視野,在機緣巧合與多方賜教之下,就形成了這部書的構思。
本書涉及清末同盟會與東南亞華人的課題,主要是參考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黃賢強副教授的跨域史學視角作為基礎依據。而有關本地早期戲院與振天聲戲班的資料,則多得獨立文史研究者林志強先生的發現。此外,需要感謝的朋友還實在太多,尤其是跟牛車水有淵源,而又欣然接受訪問的本地文化界人物,如書法家徐祖燊先生和楊昌泰先生,南華小學退休校長馮月桂女士,還有多位粵劇界前輩,以及熱心於推廣廣東文化的各大團體一份子等等,請容留待後記再行一一致謝。
對個人而言,牛車水彷彿是自己背棄了多年的文化故鄉。人生繞了一大圈,一直渴望跑到天盡頭,去尋求世界大同的某種奧理,不意卻慢慢地才意識到,在這全球化的時代,“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還真少不了先正視自身這一方土的往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華族文化,原來就是多元鄉音的文化。
黃子明
2019年10月
序一
“牛車水”為新加坡最早的一個華人社區之一。 1819年新加坡開埠,四年後英國殖民者為新加坡制定了一個城市藍圖,將新加坡河以南的地區規劃為華人的居住和活動區,其中包括後來以廣東人為主的牛車水(Kreta Ayer
)地區,即今旅遊手冊所稱的“唐人街”(Chinatown)。此後,隨著移民人口的增加,牛車水越來越熱鬧,儼然成為新加坡的市集和商業中心。在整個殖民地時代,牛車水除了與豬仔館、估哩間這些時代產物,以及賭館、煙館、妓院這些不良場景掛鉤外,也匯集了華人行業、社團和傳統文化組織於一地。餐館小吃、土產、典當、代書、醫社、殯儀館、報社、會館、學校和劇場等在牛車水樣樣俱全,也孕育出當地特有的庶民文化、飲食文化、戲曲文化和政治文化。
黃子明博士的大作《優影振天聲:牛車水百年文化歷程》勾勒出近百年來牛車水的文化景觀和時代變遷。他的著作有兩個主軸:一是從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思想啟蒙來敘述新加坡華人的政治文化的發展,尤其是受到清末維新運動思潮和孫中山在海外的革命運動的影響,造成民智大開,也加強了海外華人的國民意識;二是從改良戲曲的表演來看戲曲文化的演變和傳承,議題包括從革命劇目的產生到粵劇的蓬勃發展,再到地方戲曲的本土特色等。如果以餐飲來比喻的話,這本書除了有兩道主食外,還有很多雜粹小菜,舉凡在牛車水發生過的文化現像或地方建制,都讓作者以深入淺出的方式,生花妙筆娓娓道來,堪稱雅俗共賞。
由於子明是留學德國的文化遺產學博士,他在書中有特別的章節討論牛車水的文化遺產問題。新加坡建國後由於市區重建,對於牛車水這個文化空間的生態環境有很大的影響。再加上政府致力發展旅遊商業經濟,牛車水已經失去昔日的歷史風味,取而代之的是旅遊紀念品商店和小酒店林立,再搭配流行的美食街吸引觀光客。或許只有等到農曆新年和中秋這些傳統華人節日的時候,牛車水才比較有“唐人街”或“中華文化區”的一些韻味。作者對於近年來牛車水的一些主要發展提出一些反思,也對牛車水作為“文化遺產”區,以及戲曲文化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看法有所期許,相信能帶給讀者一些啟示。
子明遠赴德國進修碩士和博士學位之前,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為我係傑出校友。回國後曾擔任南洋理工大學博士後研究員兼教授中華文化史等通識課程,並參與多項由新加坡文物局資助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計劃。本書初稿完成時,有幸受邀先睹,現著作即將出版,應約塗寫數語,是為序。
黃賢強(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2019年5月於七賢書齋
序二
在米字旗東遷,日不落帝國開拓石叻坡之後,華族移民紛紛選擇在此安身立命,戲曲文化也在此落地生根,並且蓬勃發展。 1842年,美國遠征探險司令官威爾克斯(Captain Charles Wilkes)的船隊抵達新加坡,就看見多處同時上演戲曲的輝煌情景。因文化差異,戲曲一度被殖民地政府禁止演出,後經多位華紳於1850年集體向總督請願,鑼鼓之聲又再響起。
清朝設立領事館之後,左秉隆於1881年受委為駐叻領事,他創辦會賢社和英語雄辯會培養文風,在潛移默化之下,本地華人更關心中國事務。在光緒大婚之時,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海峽華人更在芳林公園綻放煙花大事慶祝,民心紛紛歸順大清。北洋艦隊在甲午戰爭敗戰,清朝簽下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海外華人大感震驚,開始思考改革陋習之風。做為神誕喜慶娛樂大眾的戲曲,也徘徊在改革的十字路口。振天聲於成立1908年,其跨地域演出除了廣州、香港和澳門之外,南洋地區包括馬來亞各埠、新加坡和泰國,戲班一年多後解散。在一個特殊的大時代,振天聲通過戲劇反映鴉片、迷信和陋習的禍害,在各地演出引起強烈震撼,並帶動改革不良習俗的思潮,因此在歷史上留下不朽的地位。
提及振天聲來新的孫中山致莊銀安信件收錄在張永福《南洋與民國創立》,顏清煌《星、馬華人與辛亥革命》也提及革命戲班在此演出,但振天聲這段歷史一直未被重視。
2001年,晚晴園在梨春園主辦粵劇《荊軻刺秦王》演出,並在2014年重新出版張永福著作,革命戲班重回人們視線,但是振天聲下南洋的行程還是一片蒼白,甚至連本地早期的演出場所也是如此。中國學者大約30多年前已經關注粵劇和革命之間的關係,往後出現不少相關著作,但振天聲事蹟依然是一鱗半爪。振天聲在此有大量報導,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這些資料3年前陸續浮現,因此由本地學者執筆填補歷史空白最恰當。這也是中港澳和新馬各地人民的集體記憶,也有待各地先進填補不足之處。
不論是粵劇或革命,僅是百年牛車水中的滄海一粟。萊佛士登陸新加坡後,將新加坡河南岸一隅劃為唐人街,協助開闢道路和填海工程的印度囚犯安頓在橋南路的監獄,安祥山則無意間發展成為最早的印度聚落。隨著華族人口迅速增長,唐人街往內陸遷移,最後淹沒了小印度。牛車水在開埠後的半個世紀原為山澤之地,後來的繁華盛世造就了二十世紀的唐人街,這和社會發展歷程息息有關。牛車水是革命搖籃,尤列在一葉樓開設孔孟講堂,革命第一聲從此飄揚。這裡是各種政治觀念、文化思想交匯之處,各中文報章曾一度同在一條街,文人紛紛提筆在此進行紙上的唇槍舌戰。戲院、妓院、餐館和公館紛紛在此立足,形成一個高級娛樂場所,是富家公子紙醉金迷之地。而會館、廟宇、文化和其他功能的華人組織高度密集,牛車水更是各類樞紐匯集之地,具有非凡的特色,並非西方眼中的唐人街。
在百年前,梁祝的故事改編為《三伯英台》,這是以馬來語演唱,馬來樂器伴奏的戲曲;同一時候,振天聲將白話劇帶來新加坡,這種擯棄大鑼大鼓伴奏,以對話形式的演出成為現代話劇的雛形,這場競爭並未淘汰粵劇,反而新加坡發展為粵劇的第二故鄉。教育政策在1979年出現改變,華文成為華族學生的第二母語,而電台和電視的方言節目紛紛被華語取代,媒體甚至一度禁播方言戲曲。這無疑降低年輕一代國人的華文水平,使方言戲曲生存空間受到壓迫。令人擔心的是,地方戲曲和其他方言文化,甚至華人身份認同是否會埋沒在歷史中?
本書內容多元化,交織戲班、革命、牛車水和文化遺產,還有某些層面就未能進一步的探討。新加坡河兩岸有許多建築見證社會發展和歷史演變,僅存的百年戲院梨春園,牛車水百年古聚落未受到足夠的關注。歷史環環相扣,長眠於武吉布朗華人墳場的先賢為這片土地付出重大貢獻,也和市內許諸多建築或遺址,以及革命事蹟息息相關。這是新加坡開埠到建國的歷史縮影,更是我們追古撫今向先驅致敬的地方,而諸多無法收錄的塵封軼事或將在另一書中詳談。
新加坡處於中西交匯樞紐,各地人民都曾在此留下足跡,形成異常豐富的璀璨文化遺產,也是必須留給後人的寶貴財富。適逢新加坡紀念開埠兩百年,希望藉此喚醒民間的集團記憶,追溯消失多時的輝煌歷史,攜手守護頻臨消失的文化遺產。
林志強(武吉布朗墳山義工、新加坡文史研究員)
201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