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上本著作《香港,鬱躁的家邦:本土觀點的香港源流史》出版至今,己度過兩個寒暑。香港以至東亞的大棋局,早已不比從前。而前作的焦點,卻多放在歷史身分的追尋,並未有深究拙著中的史觀究竟有何社會政治上之意義。故此文集收錄並整理這幾年寫過的文章,嘗試回答一些前作未及回應的問題,期望能基於香港人的身分盡力道出香港的主張。
第一章是為出版文集而寫的新文章,主要是借用管禮雅(Liah
Greenfeld)的理論,以歷史社會學之分析解釋何為國族主義。有一些論者愛把「國族主義」當髒字用,他們看到臺灣和香港抗拒強權壓境的本土運動,就想當然地將此眨抑為「民粹排外」的「沙文主義」。然而國族意識之根源,乃平等公民因爭取世俗參政權而有的同仇敵愾。但隨之而來的動員力,使部分帝國嘗試從上而下地創製國族,以便披上國族主義的外衣行帝國主義之實。如此我們要評斷某國之國族主義是好是壞,就無法一概而論,而必須先衡量論者是為了爭取住民的民主自決,還是想要以共同的血緣文化為擴充帝國版圖之理由。
第二章原為《上報》的一篇書評,藉兩本書討論何以東亞大陸最終會被大一統的帝國壟斷,並給現代中國留下集權的傳統。東亞沿海世界本可走上另一條發展道路,特別是東北亞國家自16世紀起就已確立某種列國體系的雛型。只是日本深受大陸那種大一統帝國神學影響,在明治維新達成現代化後,即自視為東亞世界的新中華,想以現代技術將整個東亞都孌成自己的天下帝國。日本的帝國夢隨敗戰而幻滅,但中國國族主義卻積極模仿,最終以帝國復興為終極的中國夢。
第三章是紀念五四運動百年祭和六四慘案卅年祭的長文,原刊載於《上報》。簡要言之,以五四為高峰的中國國族建構運動,追求的是富國強兵,而不是民主自由。中國國族主義最為在乎的,是帝國風華不再的屈辱,是以他們的所謂國族主義,其實是建基於仇恨的帝國復興運動。六四慘案前夕的自由風潮,是知識人群起質疑帝國建構的世界史時刻。可惜自當局血腥屠城後,大國崛起就成為無可質疑的主旋律。根據歷史的教訓,這個大一統帝國若不能土崩瓦解、劃地分治,自由和民主將永遠無法福澤東亞大陸的民眾。然而,香港和臺灣的本土運動既然都是反帝抗爭,那就無法忘記六四慘案的死難者為批判帝國獻上靈魂,故此我們皆應當以反帝的高度悼念六四。
之後第四章則源自一篇掀起軒然大波的文章。原文為《香港民族論》的其中一章,是一篇基於本土角度撰寫的香港簡史。此文闡明香港有史以來,即走上與中國截然不同的歷史軌跡,因而令讀畢拙文的權貴勃然大怒。本章將部分內容重寫,並補充最近幾年的發展。近日香港局勢丕變,為本章之改寫倍添困難。在動筆之時,香港社會運動陷入好幾年的低潮,似乎已一沉不起;但到了截稿之日,香港百萬計的民眾卻為反對《逃犯條例》草案而持續抗爭。歷史或有大趨勢,但期間的各種波浪仍是令人難以掌握。
隨後三章的內容,則嘗試闡釋各界對香港本土思潮之種種誤解。第五章改寫自投稿往《上報》的一系列嘻笑怒罵文章。本章指出香港人過往在特殊的地緣形勢,因而受困於虛擬自由主義和虛假中華意識這兩大思想籠牢,使香港人的反抗因缺乏主體意識而遭削弱。之後兩章均改寫自刊於《立場新聞》的文章。第六章則反駁「爭取民主與港獨毫無關係」的講法。事關香港人爭取的民主,乃「高度自治、港人治港」:說白一點就是除國防外交事務外,香港大小事務均當只由香港民眾以民主方式決定,與中國無尤。這種「還政於民」的理想,實際上就是要建立半獨立的次主權國家。在具有聯邦制傳統的國家中,中央政權或可以將這種次主權的訴求,與獨立運動分別起來:但中國顯然不是這樣的國家。中國自1927年以來,就是黨國一體的國家:是否愛黨,乃衡量國民愛國水平的獨一準繩。地方若提出「還政於民」的訴求,就是以普羅主權阻止黨國中央實踐其主權。即使爭取民主的民眾有著不可救藥的大中華迷思,在黨國觀點而言就必然是在鬧獨立。第七章則以地緣政治的角度,指出香港若不自主自決,未能擺脫「港式愛國」的迷思,就沒有達至自由民主的可能。香港獨立非但不是假議題,反倒是承載著所有抗爭的基礎議題。
最後一章改寫自刊在《上報》的一篇評論,筆者於文中藉澄清主流論述對韋伯和本居宣長這兩位大師的誤解,勸勉香港人當誠實地回應時代的呼召。韋伯提倡建基於責任倫理的現實政治,並不是主張為求存而置理想於不顧。他主張的是這樣的態度:將理想視為類似上帝的召命,而非個人道德情操的彰顯,繼而以使命必達的責任心,沉實而冷靜地默默作工。而本居宣長對唐心之意之否定,則提醒我們召命乃源自誠實的心靈。我們必須誠實地面對自己,莫要因恐懼和虛榮墜入事大主義的迷思,惟獨如此,我們方能活出蒙召的人生。
這本文集以香港為主要的關注點。然而21世紀,也就是中國大國崛起的世界史時刻。此刻中國以復仇的心志,誓要恢復華夏天下帝國的威榮。香港在中國帝國復興的過程中首當其衝,但帝國的鐵蹄不會就此止住。臺灣、東亞沿海以至整個世界,都必會成為中國染指的對象。各地民眾必須做好準備,為敵擋中國帝國擴張各司其職,方能使世界免遭沉淪。
己亥蒲月廿九日晚
寫於柏山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