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序
清澈的不確定性
今日探討「田野工作」或是人類學研究本質論顯得既多餘卻又必要:一方面,當代跨域學科訓練包括社會學、教育學、文化政治、歷史學、經濟學、族群研究,甚至小說或藝術創作等,皆挪用了人類學式田野調查,因而加速了田野工作實踐的普遍化,以及去神秘化自身作為一項專業訓練的獨特調查方法。另一方面,「田野」概念已不同於過往侷限在遙遠異地研究的狹義空間定義,包括自身社會(甚至家族)、都會研究、乃至特定主題(如流行音樂、傳統市場、國族或文化認同、全球化資本主義),皆擴大了人類學研究的可能範疇。換言之,人類學研究的調查對象不僅持續涵括大洋洲原住民族、少數或非主流族群這類古典他者命題,去地域化的「人類學觀點」也可以是近在咫尺,複雜度卻不減反增的自我覺察與反思揭露,並且這類研究往往涉及更大格局的環境歷史論述、跨國多點田野的比較研究,與必要深度的批判理論。
然而,「田野工作」的流動性帶來更多的是對於空間實務的挑戰。究竟我們可以將「旅行」概念運用至哪種層次:移居、旅遊、離散、流亡、文化的遭逢、性別的、階級的、離開中心的、遊牧主義式的、去中心化的?田野又如何受政治性協商?因而,「移置」(displacement)在本書成為關鍵概念,既可能是一種涉及非定居形式的離散且解銜接(見本書頁319),也可能是一種移植(transplant,頁45),使得過程與結果得以持續或維護、跨越、回返,甚至破壞。用這種角度來理解,歷史是否存在多線詮釋的可能性,使得鬆綁原先認為由西方治理的全球世界體系、「搶救式收藏」、「我們是這塊土地的主人」這類簡單的命題或「單線命運觀」?如此一來,純粹的本真性是否存在?原民文化如何擺脫原始主義者的責難?作者提醒我們:「本真性通常不是非黑即白的的議題」(頁217),因而本書《路徑》「抱持著某種(固執的)希望,以及一種清澈的不確定性」(頁15),透過以下幾項主題,試圖釐清這個混雜、交錯的現代世界:將田野工作賦予「旅行移居」的翻譯語彙;視離散的路徑作為回返根源的可能性;把歷史的相遇加以「接觸區」論述;揭露博物館的異質性與糾結的權力。
清澈的不確定性。這似乎成為當代文化研究的核心命題,或者至少對於詮釋人類學這些試圖檢視人類學知識生產的研究者來說,今日涉及殖民霸權、全球資訊、歷史的不對等接觸、博物館收藏、原民藝術策展等諸多特性皆已是並置且異質,複雜而糾結。書中(第六章)〈天堂〉策展中口香糖包裝紙所做成的頭飾,以及非洲與歐洲互用對方藝術遺產卻有著兩極化的接觸觀點(見頁247),這類策展或是博物館收藏都呈顯了原民抵抗、妥協或共謀的歷史過程,於是「文物回返部落」所涉及的殖民支配僅是這複雜歷史與職權政治中的一環,其中包括複雜衝突的文物擁有權與原民正義,以及總是具有高張力的部落政治現場,和同時帶有教育、保存與霸權論述的博物館主張(頁258-261;同時也參見本書第五章,以及《復返》第七章)。
當代文化研究不再是追求一致性意見——所謂的「整合性觀點」都必然涉及遲疑與協商——即便是李維史陀的「萬花筒」觀點(一種基本結構元素不變卻有著無窮的組合形式),都不足以解釋文化歷史的複雜過程。相反地,現今許多普世價值與政治文化觀點業已遭到挑戰,更多歧異與不確定性的論述持續提出,新的意義等待詮釋與翻譯。在這個面向上,這個世界變得愈加無法預測或是提出普遍性結論,從另一思維看來,也變得愈加繽紛燦爛了。這或許正是人類學研究非常習慣(甚至樂見)的處境;這種觀點並不討喜並且帶來更多思緒與疑問,但這門專業(允許我挪用作者的話語)始終「維持一種更複雜、同時更不穩定的限制和可能性的概念,嚴峻又充滿希望的願景」(頁429)。
林徐達
關於本書的出版
《路徑:20世紀晚期的旅行與翻譯》(Routes: 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20th Century, 1997)是作者詹姆斯・克里弗德之「民族誌反思」三部曲作品中繼《文化的困境》(1988)之後的第二本著作。我欽佩桂冠圖書公司在出版業景氣不佳的時代裡,允諾原住民籍譯者Kolas
Yotaka女士的翻譯計畫。同時,一如先前我在第三部曲《復返》中譯本(2017)的出版序中所言,我有幸主持這三部曲的翻譯計畫,承蒙科技部「人文社會經典譯注計畫」的補助得以陸續出版,並且由我任教單位的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博士班學生協助本譯著的審定校對和撰寫導論。在這群博士生幾年(但看似無盡期的)研究生涯裡,我對於他們嚴謹治學、堅持原民正義、自我批判,以及每一位博士生背後龐大的族群情感和職責感到尊敬與莫名的重量。
原著注釋部分列於文末,但考量中文讀者的閱讀習慣,中文版的注釋部分則列於頁面底部。本譯著同時應「人文社會經典譯注計畫」的要求,將原著英文頁碼列於書側;索引部分則維持以英文頁碼標注,請讀者們自行參照關鍵詞彙。為了這系列譯著詞彙的統一以及維持作者筆調的翻譯一致性,由我做最後的修改潤飾並且增加若干譯注,當然也由我負起審譯之責。這過程中我特別感謝作者克里弗德的友誼與支持,以及此一翻譯計畫的科技部審查委員無比耐心的中英檢閱,並且在譯文上令人折服的精闢意見。當然,尚包括對這一系列滿心期許且不離不棄的讀者們,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