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序(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人文講席教授 李伯重)
黃菊裳先生,曾名公略,以字行,一八八五年出生於浙江瑞安麗嶴,一九五一年歿於家鄉,享年六十六歲。他的一生,不僅見證了、而且積極參與了二十世紀前半期中國社會的劇變。可以說,他的一生是中國近代史的一個縮影。
黃先生是魯迅先生的同時代人。儘管出身、經歷乃至壽齡都有所不同,但兩人卻有著類似的人生軌跡、相同的人生理想和共同的處世準則。
魯迅先生一八八一年生於紹興一個沒落人家,幼時受私塾教育。有感於國家軟弱,列強欺凌,十七歲投考水師學堂,希望成為一位海軍軍官,保家衛國。後來留學日本時,認為「喚醒國人」更為重要,遂改為以筆為槍,與黑暗戰鬥,直至辭世。他一生以救國救民為己任,錚錚鐵骨,兩袖清風,保持獨立人格,不加入政治黨派。他的這些高貴的品格,使他成為一代偉人,後人敬仰的楷模。
黃先生出生晚於魯迅先生四年,和魯迅先生一樣,也出生在浙江。他生於一個貧寒之家,從小養成了刻苦向上、自強不息的性格。他十五歲時離家,獨居於麗嶴芙蓉尖岩庵,發奮苦讀。庵處深山密林之中,半夜常有野獸扣門。他小小年紀,不畏艱辛危險,深知只有努力學習,才有出路,才能報效國家。他的奮發努力有了結果。在眾多學子中脫穎而出,考取了庠生。看到國家面臨的危機,他也如魯迅先生一樣,投筆從戎,棄文從武。光緒丁未年,他時年廿二歲,考入中國第一所現代軍官學校—保定陸軍速成學堂騎兵科學習,與蔣中正同學。此後又於一九一三年考入北京陸軍大學繼續深造,以優異成績畢業。孫中山先生在廣東建立革命政府後,他積極投身國民革命運動,參加了北伐戰爭,戰功赫赫,為北伐戰爭的勝利作出了貢獻,於一九二九年被授予陸軍少將,一九三一年升任陸軍中將。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後,他身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謀事務處處長等職,參加了抗日戰爭,並先後四次獲勳。
雖身為職業軍人,但是他當年投身國民革命的理念從未消減。在多年戎馬生涯中,他對當時國民政府日益嚴重的腐敗和專制,產生了強烈的反感。因政見不同,他和蔣中正兩位老同學之間也產生了分歧,彼此漸行漸遠。一九四四年,蔣迫使他提前退職。抗戰結束後,他對國民政府更加失望,不願捲入內戰,於是毅然正式退役,隱居鄉里,直至病逝。他一直秉持為國為民的信念,清廉自持,不慕名利,淡泊明志,保持獨立人格。這些,都與魯迅先生的為人有不謀而合之處。由此而言,他和魯迅先生一樣,都屬於那個時代中國的先進人士。
黃先生雖然戎馬一生,但是自幼深受中國傳統文化薰陶,加之天資聰明,故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詩。與許多舊式文人無病呻吟或者風花雪月的詩文不同,他的詩文都發自心臆,出乎真情。例如,他青年時期有感於國事多艱,決心投筆從戎,於是賦詩明志:「滔天白禍者番催,捍禦由來仗將才」,「萬里長空秋正高,書生投筆興酣豪。圖將武備補文字,故脫儒衣換戰袍」。去保定讀軍校時路過天津,看到山河破碎,生民塗炭,寫道:「我是天津境上來,河山舉目輒生哀。烽烟亂後人烟少,異種多時黃種衰。租界毗連歸外領,金城安在付秦灰」。到了軍校,他以救國為己任,努力學習:「千載英風思頗牧,一燈夜雨讀兵韜。從軍起點休忘却,立德立名在此遭」。畢業後,投身國民革命,胸懷大志:「文經武緯偉昂藏,自問豈無千載芳。鶴立雞群標獨異,鹿爭燕地力方剛」。抗戰中,聞知當年同在馮玉祥將軍麾下的同事張自忠將軍殉國,他深感悲慟,作詩悼念並自勉:「戰死沙場方罷休,將軍如此足千秋。神威直奪扶桑氣,兒戲能湔灞棘羞」。這些詩作都體現了黃先生的襟懷、志向和才氣。不幸的是,他的詩文在「文革」浩劫中被付諸一炬。四十年後,經女孫黃紅、黃綠女史竭力搜尋訪求,方由秦火之餘中得少許,輯成這部《戎途墨跡:黃菊裳將軍詩文事略》。然其所收詩文,其數僅及原作百之一二而已。惜哉!
二○一六年四月廿三日,麗嶴人民在葉宅村黃氏宗祠隆重舉行儀式,紀念黃菊裳先生冥壽一三○週年。這部《戎途墨跡:黃菊裳將軍詩文事略》於現時刊出,正是對於他最好的紀念。黃老先生泉下有知,當至感欣慰。
黃紅、黃綠女史是我多年的友人,值此詩文拾遺書成之時,問序於我。我素乏文才,本不敢濫竽充數,但是讀了黃先生詩文後,對其人品才華深感欽敬,因此不揣冒昧,撰成此文。是為序。
李伯重
二○一八年中秋於北京大學
羅序(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羅士傑)
自二○○六年以來,因為進行博士論文田野研究的關係,我結識了很多住在溫州或溫州出身的朋友。二○一三年回到臺大任教後,最驚喜的就是知道尊敬的項潔老師竟然就是溫州瑞安人。二○一八年春天的某個週日下午,我在研究室工作,接到了項潔老師的電話。從電話裡得知項老師的表姊黃紅與表妹黃綠女士,為了編纂他們的祖父,同時也是廿世紀上半葉溫州瑞安地區出身的重要民國武將黃菊裳將軍(一八八五至一九五一)的詩文集而專程來到了臺北。在項潔老師的協助下,共同追索了臺大圖書館以及國史館所藏的資料,再加上溫州各界人士的大力幫忙。雖說黃將軍自編的集子已在文革期間佚失,但透過兩位黃女士與項潔老師的持續努力,終於還是把散落在各地關於黃將軍詩文與資料集結成冊。這對日後從事廿世紀史研究的學者來說,增添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史料。
就我自己對黃將軍詩文集的閱讀與觀察,我發現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討論本書的史料價值,以及日後所可能開展的關於黃將軍與廿世紀中國歷史歷程發展的討論。先是就黃將軍出身背景而言,雖然他日後貴為國民政府的中將高官,但如同他的同鄉前輩張棡(一八六○至一九四二)所言:他是「以寒微起家」。透過這本集子也可得知:黃將軍年少時曾獨居於麗嶴芙蓉尖岩庵苦讀數載,在一九○四年考上科舉後,旋遭受喪母之痛。隔年清廷又下詔停止科舉,這對年少的黃菊裳而言,的確是一連串巨大的衝擊。面臨這樣的挑戰,黃菊裳在溫州的新式學堂就讀一年後,一九○六年他選擇投筆從戎,考上了保定陸軍速成學堂。與他同年的重要浙籍學員,除了他的同鄉好友姚琮(一八八九至一九七七)將軍之外,就是影響廿世紀中國甚鉅的寧波人蔣介石(一八八七至一九七五)。黃、姚、蔣三人可以說是廿世紀以來推動的地方教育改革如何牽動了之後現代中國政治變遷的重要例證。這三位浙江人日後又透過怎樣的努力,而馳騁於廿世紀的中國政壇之上,料想會是一個非常值得開展的研究問題。
再就黃將軍的生涯而言,一九○九年他自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畢業後,便開啟數十年的戎馬歲月。他先後在清廷的新軍、北洋政府與國民政府的軍隊體系中服役,其中他曾在北京的陸軍大學深造。他的同期同學包括了日後代表中華民國政府赴日受降的徐永昌(一八八七至一九五九)與二二八事件前曾任臺灣行政長官公署前進指揮所主任的葛敬恩(一八八九至一九七九)。在國民政府推動北伐之前,黃菊裳陸續於浙江、福建、陝西與河南等地服役,並與以西北為根據地的民國軍事強人馮玉祥(一八八二至一九四八)多有合作。一九二六年馮玉祥下野出國後,黃菊裳轉入湖南軍事強人程潛(一八八二至一九六八)麾下,自此加入了國民政府軍的陣營。一九二八年國民政府成立後,黃菊裳擔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參謀處第四科科長,他的陸軍大學同學葛敬恩與林蔚(一八九○至一九五五)先後擔任他的長官。一九三○年蔣的中央系與各地方軍事強人的中原大戰爆發後,我推斷黃菊裳很可能是因為與馮玉祥的故舊關係,加上其他軍政內政人事傾軋的因素,因此被他的同學蔣介石自第一線帶兵的參謀長調離,之後一直到一九四四年退役回鄉都一直擔任主管國軍編制與法規的幕僚職務。此間,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黃將軍一直到一九三九年方才加入國民黨。以一個非黃埔出身,卻是蔣的同期友人,但又曾供職於蔣的敵人麾下,學者之後要如何從黃菊裳的生涯去探討國民政府的軍事體系的建立與運作的過程,以及所引起的問題,料想也是一個日後非常值得學者開展研究的方向。
頃讀黃將軍的詩文事略,我還特別注意到黃將軍雖然長期任職在外,但對故鄉瑞安相關事務仍是相當關注。他除了一直保持與瑞安地區同鄉故舊的聯繫外,彼此之間也多有詩文的唱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非常積極地參與故里黃氏族譜的編纂及同鄉會的工作。透過黃菊裳所寫的譜序的分析,一方面我們除了可以讀出他對那個時代的看法,另一方面也可以發現黃菊裳的功業讓黃家在當地的影響力隨之擴大與上升。這也等於說「寒微出身」的黃菊裳個人的才識結合了時代的變遷,因此改變了家族的命運。但在這一個結構性的變遷過程中,除了自身的努力外,與這個社會或新建立制度的互動,也是可以進一步展開討論的歷史問題。最後,黃菊裳將軍在一九○六年的〈先母事略〉中寫道:「〔先母〕嘗訓公略兄弟曰:『凡作人,但能帶些忍耐,則天下無難處事矣。』」筆者認為這句庭訓其實也可以用來概括黃菊裳將軍的宦海生涯。
讀完黃將軍的詩文事略,感念黃紅、黃綠女士以及項潔老師的辛勞,也想起他們三人在談起故人時所自然流露出的欽敬之情,這讓我油然想起我很喜歡的一部描寫日本幕末武士的一部電影—《黃昏的清兵衛》。黃菊裳將軍其實也跟劇中的清兵衛一樣面臨時代轉變與人事傾軋所引起的生涯危機,黃將軍跟清兵衛一樣之後也都選擇放棄仕途回鄉。在電影的結尾,清兵衛女兒的旁白說道:明治維新後,許多與他父親同期,但登上高位的同事,往往都會論斷道清兵衛真是一個過於固執且不幸運的人。但事實並不是如此,清兵衛並不是不幸運,因為他有愛他的家人,對那一個時代的人來說,這就是一種最大的幸福。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羅士傑
二○一八年十一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