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昔日光影玉人來
焦雄屏 電影監製
我初中讀的是古亭女中。那時放學總喜歡往反方向走,從泉州街到南海路到牯嶺街,這樣我就可以經過國聯電影公司,那個李翰祥導演建得風風火火的地方。我每次假裝路過,伸著腦袋往大門裡看一眼,期待能看到銀幕上報紙上的人物。那一天,我就看到了甄珍。
那個年代沒有什麼影迷、粉絲。電影幾乎是唯一的國民娛樂,比流行歌曲還深入人心。像我這種家庭單純、過得呆頭呆腦的女學生,看到明星一次,可以映在腦海中回味好幾天,以至數十年過去,歷歷在目彷彿昨日,清楚的記得那個紮著馬尾、站在門口,有銀鈴般笑聲的小女孩甄珍,那麼驚人的靈秀之氣。
怪不得李翰祥大舉招考明星,人海中就挑了她。從三千七百多名應徵者中,就挑了唯一的一位。李大導演當年在台灣算得上家喻戶曉,他拍的《貂蟬》、《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黃梅調,部部風靡大街小巷,似乎每個人都會哼上那麼一兩段。後來他和邵氏東主爆出合約糾紛,從香港出走到台灣,就憑他在台灣的知名度,雄心大志的要建大片廠,與香港影壇一別苗頭。首先大張旗鼓的建立電影公司,自己簽約培養明星,自己出宣傳雜誌,儼然就是另一個邵氏或電懋片廠的翻版,母模板就是美國的八大片廠。
國聯簽約數十個演員(其中還包括當時叫做康凱的秦漢),開始造星運動,首先推出的就是「國聯五鳳」,成員是江青、汪玲、鈕方雨、李登惠,小鳳就是甄珍。我們小時候生活實在太單調了,讀書看電影看電視,剩下就是讀報紙看雜誌了。《南國電影》、《國際電影》、《國聯電影》,電影雜誌五花八門。雜誌比教科書容易滲透腦海,國聯五鳳來歷到我們口中簡直如數家珍。江青、汪玲來自香港(後來才知道她們是來自大陸),鈕方雨是大鵬劇校的花旦(小時候常看到她在台視演《拾玉鐲》這類平劇劇碼),李登惠是福州戲的坤角,甄珍則是唯一從數千人中公開招考來的。其實這也沒什麼懸念,她當年那股靈秀嬌憨之氣,在任何人群中都會招人眼球,何況她還有一個滿映明星美人胚子的媽媽張鳳琴(藝名張鳳),用現在的話來說叫「星二代」。
可能因為李翰祥名聲太大,過去電影又太令人印象深刻,像《兒女英雄傳》、《後門》、《倩女幽魂》、《楊貴妃》、《武則天》、《一毛錢》到今天看都絕不褪色,如此豐富了我們渴望故事的少年時代,我覺得我們那一代的觀眾對國聯電影是充滿信仰和忠誠的。國聯繼《七仙女》票房打敗邵氏版後,再接再厲以電影《狀元及第》獲當年國片賣座冠軍,使李翰祥對邵氏出了一口悶氣,但是做一個片廠需要量產,出品電影一多水準就參差不平了。我們觀眾卻一如既往的什麼國聯電影都追,沒有什麼標準,也不發表好片爛片的意見。基本態度挺鄉愿的,好看的記在心裡,不好看的就漸漸遺忘。國聯電影出品還真不少,好的有《冬暖》、《幾度夕陽紅》、《破曉時分》,混亂甚至不知所云的也有《塔裡的女人》、《黑牛與白牛》、《遠山含笑》、《明月幾時圓》。
作為國聯一份子,甄珍當然在許多片中都有份參加。縱使電影品質參差不齊,她的扮相卻一逕百毒不侵的清麗出眾:《天之驕女》的古裝麗人、《鳳陽花鼓》的江湖賣藝女,當然還有無數時裝片的時尚形象。李行導演曾誇她具有明星「祖師爺賞飯吃」的外型:「即使在片場裡睡著,一被叫醒就拍,不用補什麼妝,臉上也不見浮腫。」
一九六四年,台中豐原上空的空難事件重創了電影界:國聯幕後金主之一的新馬大財閥陸運濤和台港一批精英製片遇難,也帶走了國聯公司巨大的金源,致財務吃緊終於破產。甄珍此時提前解約,並簽約入中影。這時候是台灣逐漸從農業社會轉為都會生活之際,觀眾對古裝、黃梅調,還有健康寫實的農村電影漸漸喪失興趣,而甄珍都會的時代感正是奇貨可居。《新娘與我》、《今天不回家》內容縱或稚嫩粗疏或天真漫畫般的不易消化,卻成就了甄珍的大開大闔事業。
我們細數她那時的拍片歷史:一九七○年八部,一九七一年九部,一九七二年十三部(!),一九七三年七部,一九七四年十二部,一九七六年七部,一九七七年九部,如此密集的軋戲,不要命一般,令人猜疑她什麼時間吃飯睡覺?可議的是,她還在這段時間談了兩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從影十九年,她拍了八十五部電影,囊括各種類型:像民初動作片《落鷹峽》、古裝鬼片《喜怒哀樂》、歌舞片《群星會》、反映社會現象的嘲諷片《新娘與我》、《今天不回家》、探討親子關係的《母與女》、社會寫實片《騙術奇譚》,甚至還有三部台日合拍片《薔薇的標誌》、《畢業旅行》等等。這種數字和紀錄簡直是世界級的。
老天爺賞了她外型,但是眾多的作品中她的許多表演也可圈可點:《緹縈》中大義凜然犯蹕喊冤救父的孝女、《落鷹峽》中英姿颯爽勇敢矯捷的金娃、《富貴花開》身段優雅調皮嗔嗲的千金、《群星會》中能歌善舞的曼妙少女、淘氣促狹的本色系列(小淘氣系列)、《母與女》中驕縱叛逆的女兒、《海鷗飛處》的多變千面身分、《一簾幽夢》中為戀愛苦惱的典型瓊瑤女孩……她的戲路是如此寬廣,彷彿老天也在考驗她的演技。
她的多產說明她的重要性,市場認她。而她的作品集幾乎是台灣當年電影的近代史,它們也忠實的反映了台灣社會的變化,其中最突出的是經濟的轉型,青年文化的崛起。瓊瑤小說和瓊瑤電影鑴刻了冷戰時期年輕人對情感的渴望,和對父執輩價值的不屑,甄珍是當仁不讓的愛情扛鼎女主角。她的片目中不乏當時那種抒情帶點「悲秋」文藝腔的片名,《煙水寒》、《彩雲飛》、《心有千千結》、《海鷗飛處》、《我心深處》、《秋詩篇篇》,部部傷景詠物,把虛幻的愛情當飯吃,也不時冒出莫名其妙的金句(「雖然我們迷了路,但我們找到了人性,找到了自己」)。
瓊瑤小說早期源自《簡愛》、《咆哮山莊》、《米蘭夫人》 式的哥德式小說(gothic
novel),套路式的配備著為愛情瘋掉的女人、沉默容忍的中年男人,其實放在台灣的社會顯得突兀,甄珍卻能以她的美麗傷情和憂鬱,賦予所有轟轟烈烈愛情以正當性。新一代觀眾以女學生和新興工廠加工區的女工為主,她們都在電影中化身甄珍,夢想著如鄧光榮、秦漢、秦祥林式的白馬王子。瓊瑤電影如洪水猛獸席捲電影界,造就了一代幽幽的少女心,憂傷悲情的腔調偶爾輕鬆輕快起來會轉為愛情喜劇,再包裝點流行插曲,《晴時多雲偶陣雨》、《微風細雨點點晴》,不管怎麼變,甄珍是唯一的愛情品牌。
這一波來勢洶湧的台灣電影暴漲的聲勢,不僅發酵到東南亞和港澳,也把當年的大導演李行、白景瑞都捲入。在眾多呢呢喃喃的愛情囈語裡,《海鷗飛處》、《一簾幽夢》是比較精緻的作品,也提升了台灣電影的產業地位,當然甄珍功不可沒。今天回顧,甄珍在這些愛情片中並不褪流行,她的美既不落伍也沒有當代的人工味,只是當鏡頭不在她身上臉上時,其他配角顯得那麼靡弱乏味,與她無法匹配。
反諷的是,她因為自己的愛情和三角關係,提前退休把棒子交給了林青霞和林鳳嬌。我雖然和甄珍近來交流頗多,但也一直沒好意思問,她是不是自己也中了瓊瑤的套,把銀幕上的反抗父母意旨、追求浪漫愛情搬演到了現實生活中。
瓊瑤片之外,甄珍對另一個一九七○年代的風潮「愛國片」也出力頗多。這是台灣當時的「主旋律」,源自這個世代初爆發的斷交潮。中華民國被退出聯合國,接著日本、美國等邦交國一一選擇與中共建交,台灣集體群情悲憤,有一股被世界遺棄的亞細亞孤兒情結。這股民氣無法對陌生也不理解的大陸發洩,於是奇特的轉喻成為「抗日」民族情緒(何況日本的確是率先與我們斷交的)。《八百壯士》、《梅花》、《筧橋英烈傳》乘風而起,甄珍也沒有缺席。她在《英烈千秋》中與陳莎莉飾演張自忠的女兒和妻子,那場雨中窄巷與父親交錯而過卻隱忍不相認的戲曾令多少人啜泣;《黃埔軍魂》顯然襲自好萊塢的《西點軍魂》,甄珍的表演也多少救了這部煽情大戲。這股風潮一直延續到一九八○年代,甄珍也拍了《揹國旗的人》、《聖戰千秋》,可惜台灣新電影運動已起,顯得不合時宜。
甄珍唯一缺席的是健康寫實潮流。可能因為她的外貌氣質與鄉土味的村姑漁家女相差太遠。我也可惜她沒有機會參加台灣新電影運動。她可能很難融入黃春明式的鄉土故事中,但楊德昌式的台北與都會她應該可以有一席之地。這些都屬於比較寫實的台北電影,而甄珍,她是逃避主義時代的象徵,是出塵的玉女。
彼時我已經出國專攻電影,對瓊瑤片軍教愛國片興趣缺缺,(就像我一直不相信鄧光榮的港式阿飛造型可以是台灣抱洋書的大學生,或文謅謅的小說家。又或者在聽過柯俊雄的台灣國語後看到他扮演張自忠或謝晉元,會沒法接受陸廣浩的配音而一直出戲)。回國我又一直在推動新電影,與甄珍緣慳一面,許多電影也是最近補看。固然內裡不乏糟粕,但總體代表了新電影崛起前台灣當代電影史的一部分,不容小覷。
歷史會記得,有那麼個一代玉女,在逃避主義的年代,提供了多少觀眾心靈的滿足。玉人終究會隨時間老去,光影卻會長存。
自序
獻上我的「真情真意」
何其幸運,父親給我一個快樂的成長環境,母親賜予我演戲的細胞,弟弟胖子、妹妹銀霞,陪伴我度過此生的風風雨雨。
何其榮幸,我碰上了台灣電影業風華絕美的時代,有大導演的提攜、藝界同仁的指導,粉絲朋友的支持,讓我有機會成為台灣第一代的瓊瑤愛情電影女演員。
何其浪漫,我這一生結過兩次婚,相信這兩位男士都曾深深的愛過我,我也曾愛過他們,有甜蜜、有浪漫、有感傷、有後悔、有遺憾;隨著年邁,希望他們都能快樂安度老年,笑看人生的喜怒哀樂。
何其美好,生命中有了子千,是上帝應允並賜予我最美的天使,從他呱呱落地、踉蹌學步、牙牙學語、讀書成長、就業工作,我們一路相伴、互相依賴,滿滿的愛,讓此生沒有缺憾,這份母子情緣,是我這輩子最深的依戀。
何其珍惜,我老了,卻總有一群好朋友圍繞在身邊,天天有問候,日日有歡笑,這份情誼希望一直持續到有一天我走不動了、吃不了了。我想說的是「有你們真好」!
何其感恩,謝謝這一生所有相遇的人,你們的善良、善意、疼惜、照顧、愛護、體諒、支持,我永遠銘記在心!
謹以本書獻上我的「真情真意」!
息影多年平凡的影人 甄珍(章家珍) 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