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追尋可能對話的聲音
萊蒙托夫是始終沒有被台灣讀者真正閱讀過的俄國經典作家。大部分涉獵過俄國文學的讀者絕對認識普希金,卻可能跳過萊蒙托夫,直接進入果戈里、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殿堂,原因可能出在萊蒙托夫沒有繁體中文譯本,也有可能因為萊蒙托夫不很靠近悲憫「小人物」的俄國文學傳統路線,因而沒有留給我們的讀者太多機會去認識。
俄國文學的心靈曲徑
二十世紀初以布洛克為首的俄國象徵詩派曾大聲疾呼,俄國文學不應該只有普希金為代表的理性文學傳統,在這條正統文學大道旁其實存有一條小徑,它撩撥你的心,拐你進入森林祕徑,它彎曲分岔,難以一窺究竟。這條小徑在俄國就是萊蒙托夫開闢的文學傳統,說穿了,它探究的是深邃的人類心靈。走在這條曲徑上,風光旖旎詭譎,礫石遍布,即使如此,還是有人偏向此路行,那是杜斯妥也夫斯基跟隨的腳步,在那裡跳動的心臟被剖開來訴說,血汩汩流,懊悔的情感左右一切,讀者聽也罷,不聽也罷,作者總是不得不說。
詩人曼德爾施坦姆曾言:「我把普希金和萊蒙托夫拿來對比,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兩人有血緣關係。」他這是笑說俄國文學史家喜歡將兩人湊在一起。普希金一死,萊蒙托夫即以〈詩人之死〉一詩痛罵俄國朝廷虛偽無恥,遭到流放高加索的懲罰,至此他接過俄國詩壇大旗,走出俄國文學黃金大道。就這點聯繫了兩人的血緣,此外他們都不為沙皇喜歡(同是尼古拉一世),都被流放過,都在決鬥中被殺,也都英年早逝,際遇確有形貌的相似,但講到文學氣質,兩人沒有半點相似:普希金明亮樂觀,萊蒙托夫陰鬱多疑;普希金文風敦厚和諧,萊蒙托夫譏諷尖銳;普希金理性,萊蒙托夫神祕,兩人一明一暗,互為表裡,共同構成俄國文學整體面貌。
惡魔式的孤獨
我喜歡萊蒙托夫,因為他總是鬥志激昂地面對敵人,而他的頭號敵人就是孤獨。「孤帆遠影成白點/青藍海霧渺渺間!/它去遠方國度追尋什麼?/又拋卻什麼在熟悉故鄉?/海浪翻滾,狂風呼嘯,/桅桿傾折,嘎吱作響……/唉,它不是追尋幸福/也不是逃離幸福!/……/騷動不安的帆呀,卻祈求風暴來襲,彷彿風暴中才有平靜!」這首〈帆〉(一八三二年)是萊蒙托夫早期代表作,孤獨瀰漫字裡行間,反映一生宿命,但「彷彿風暴中才有平靜」一句卻顯現積極心態──渴望生活,而且是狂暴的生活,他用孤傲對抗孤獨,用全部的文學生命對抗孤獨。
追溯孤獨的根源是在童年。窮軍官爸爸和富家女媽媽的不對稱婚姻,讓外婆嫌棄女婿,但極寵愛外孫。三歲母親死,父親被迫離去,小萊蒙托夫跟著外婆在南部莊園過著優渥的貴族生活,然而,錢買不到幸福的遺憾也深種其心,孤獨於是如影隨形。
他寫詩作畫,耽溺幻想,那是情感宣洩的場所。十四歲他開始創作最貼近內心的形象──永世孤獨的惡魔。
《惡魔》是萊蒙托夫筆下最具魅力的形象之一,這部敘事詩他至少寫了八個版本。桀驁不馴的惡魔曾是天使,不服膺上帝威權,遭逐出天堂,貶為惡魔。他掌管人世之惡,恣意妄為,竟愛上格魯吉亞公主。惡魔誘惑公主,在親吻中將她灼燒致死,想藉此占她為己有,但天使出現,將公主帶往天堂,留下惡魔在塵世繼續無盡的孤獨旅程。
孤獨是萊蒙托夫的病灶,是涵養他叛逆性格的土壤。我們無法確定,走過年輕歲月,這病是否會不藥而癒,屆時這位外表不脫稚氣,眼睛卻閃著冷光,個性高傲,說話帶刺的詩人作家,能否以輕舟越過風暴的心態,迎接生命另一番風景。關於此,答案是個謎,因為他在二十七歲時決鬥身亡,又是好嘲弄的個性使然,正如他筆下的佩喬林,總是為自己樹立敵人,而非朋友。
渴望自由一如生活
萊蒙托夫渴望自由,作品中展現出對充滿生命力的自由的渴望。另一代表作敘事詩《童僧》講一名稚齡六七歲的格魯吉亞男孩被俄軍俘獲,送進修道院當服侍見習僧,強權者意圖以高牆圍籬和誦經聲抹去番童記憶,馴服蠻性。所有這一切都是枉然,童僧以緘默對抗外界,後趁隙逃出,躲進林中三日,被發現帶回時已奄奄一息。
死前他向老修士告白:修道院生活即使安逸,於他都是牢籠,他不願屈服。在外三日是他被俘以來唯一的生活經驗,他感受到青春和美的悸動,還有黑暗和野獸環伺,以及面對死亡的恐懼,唯有這些感覺才是生活,才是自由。
有著超齡成熟心智的《童僧》一如〈帆〉,與其在冰冷的死寂中苟活,他選擇「向風暴裡尋求平靜」。
《當代英雄》的多重敘事交響
《當代英雄》由五個中短篇故事加上兩篇序文構成,文本順序是:作者序文(再版時加上)、〈貝拉〉、〈馬克辛‧馬克辛梅奇〉、日記序文、〈塔曼〉、〈梅麗公爵小姐〉、〈宿命論者〉。這並非按事件的時序安排,實際時序是:〈塔曼〉、〈梅麗公爵小姐〉、〈貝拉〉、〈宿命論者〉(第三、四時序相近,先後有疑義)、〈馬克辛‧馬克辛梅奇〉、日記序文、作者序文。作者這樣安排自有用意。小說前兩篇故事裡有兩位敘事者(年輕無名軍官與老上尉馬克辛‧馬克辛梅奇),透過他們讀者方得知主角佩喬林的生平事蹟,這種方式為側寫,而後三篇故事出自佩喬林日記,就是第三位敘事者佩喬林的現身說法,其中摻以大量的獨白和心理剖析。
俄國評論家認為這種結構是為了由外而內逐漸探入主角內心,以立體呈現人物的複雜個性和心理。萊蒙托夫藉此創造了獨特的多重敘事聲音手法,且不只讓三位敘事者發聲,在這之上還有作者的聲音,它穿梭在各章節,透過不同角色出聲,讀者須細心諦聽方能聽到。
第一與第二個聲音主導的敘事協奏
〈貝拉〉是由一位年輕的無名軍官以第一人稱敘說,他教養良好,喜愛文學,因公前往高加索山區,以遊記體呈現沿途景色,並記錄旅伴老上尉馬克辛‧馬克辛梅奇(第二個敘事聲)所談的:奇人佩喬林誘拐當地公主貝拉的愛情冒險──這是故事中的故事但作為主題。在兩個敘事聲中交集出佩喬林這位主角的輪廓和評價,此人能洞悉人性,不動聲色地驅使他人達成自己的目的,且不用負上擄走貝拉的責任。這宛如惡魔的人物,同時又極富魅力,周圍的人即使知道他不對,卻又不能不愛他,令人聯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群魔》的主角斯塔夫洛金。……
文/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教授 熊宗慧
(※本文摘自《當代英雄:萊蒙托夫經典小說新譯》[修訂版]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