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日本文豪一起尋貓去：山貓先生、流浪貓、彩虹貓、賊痞子貓……一起進入貓咪的奇想世界

◎寫在前面：〈誰的召喚？掉進貓咪的異世界〉
／廖秀娟（元智大學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日本大阪大學博士）
 
輯一  假如世界只剩下貓……
流浪貓觀察記／柳田國男  
黑貓／島木健作  
鼠與貓／寺田寅彦   
小貓／寺田寅彦
貓町／萩原朔太郎
棄貓坡／豐島與志雄     
 
輯二  喵星人劇場——
橡實與山貓／宮澤賢治  
彩虹貓的讀心術／宮原晃一郎   
幸坊的貓與雞／宮原晃一郎
小偷貓／夢野久作  
 

序

寫在前面：〈誰的召喚？掉進貓咪的異世界〉

廖秀娟（元智大學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日本大阪大學博士）

　　貓是人類最早馴養的動物之一，據傳貓與人類的關係源始於五千年前古埃及人為了杜絶老鼠竊食糧倉中的穀物，將利比亞地區的野貓馴養成家貓。然而古埃及人發現貓不止會抓老鼠保護糧倉之外亦善於捕捉毒蛇，便將貓視為聖獸。他們深信夜晚時太陽的光芒被收藏在貓的眼中，貓的瞳孔隨著光線變化，可在夜晚中行動無礙，安然渡過陰間冥河，古神話中太陽神瑞之女——貓首人身的巴斯特女神便以貓的形體化身受人崇拜。

　　而日本貓咪的出現則普遍認為與佛教傳入有重要的關連，學者中西裕指出在《愚雜俎》一書中作者田官仲宣曾撰寫「大船中鼠患嚴重，舶送往古佛經之時，為防範船中之鼠，便讓貓乘坐船中。這乃是擔憂大蔵經為鼠所付」，原來為了防範船中老鼠啃食佛經便讓貓登船隨著佛教傳入日本。

　　民俗學家柳田國男在〈流浪貓觀察記〉中，不忘民俗家考究的本性，提到日本文學史中二篇有關貓咪的經典作品：一篇記載在平安時期由清少納言所撰寫的隨筆文學《枕草子》第六段（翁丸之段），另一篇則記載在經典文學紫式部《源氏物語》「若草上」、「若草下」，女三宮與柏木的私通事件中。日本進入平安時代中期以後，以宮廷為中心的貴族社會流行飼養貓，特別是以優雅、凜然著稱從中國引進的珍貴唐貓。此時的貓早已失去了捕捉老鼠的實用性，儼然已成為貴族的珍愛寵物。在《枕草子》翁丸之段中，倍受宇多天皇疼愛的愛貓〈御貓命婦〉官拜五位，可登聖殿議事，並有專門的乳母照顧受寵致極。某日此貓被天皇御犬翁丸追趕，驚嚇之餘逃入御簾中。天皇得知愛貓受到驚嚇後震怒，將翁丸責打一番遍體鱗傷渾身是血後逐出皇居御所，乳母更被貶職撤換。這場貓狗大戰猶如本書收錄作品夢野久作〈小偷貓〉般，但與翁丸、乳母的命運相反，〈小偷貓〉(一九二二年一二月)中的狗兒紅太郎幫助女傭洗刷了偷竊牛肉的嫌疑，冤屈得雪。然而到一九二二年紅太郎的勝利為止，基本上有千年之久高貴美麗、纖細令人憐惜的貓兒仍舊穩坐日本人膝上被細心呵護捧在心上如同心頭肉一般。

　　《源氏物語》「若草上」、「若草下」段中，貓咪則成了成就戀愛的使者、情人的化身，逐漸具有擬人之姿。在六条院蹴鞠之日，女三宮所養的唐貓被大貓追趕跑出了御簾，綁在貓兒身上的線與御簾交纏不小心掀起了御簾一角，無意間讓柏木看到了已經許配給光源氏為妻的女三宮的容貌，他被女三宮的美貌奪去心神，解開纏繞貓咪的細線後他將唐貓緊抱埋首，細細品聞透過貓兒傳遞而來女三宮身上的淡淡香氣。在「若草下」時，柏木順利取得了女三宮的唐貓，夜晚唐貓與他同床共枕、白天他用心呵護悉心照顧，唐貓就像柏木對女三宮愛情的象徵、戀情的指標，更是女三宮的化身。藉此可看到貓咪被比擬成女人，成為心儀女性的替身。

　　然而文學作品中的貓咪除了上述二項形象之外，江戶時期因貓咪的神祕性而產生了對貓的恐懼感，便出現了具有妖邪之氣的貓妖形象，被人畫入浮世繪（《獨道中五十三驛》「岡崎之貓」）之中，貓躍然一變成了人們恐懼的對象。有關於貓妖的描寫最早初見於《今昔物語集》本朝世俗部卷二十八「大蔵大夫藤原清廉、怖貓話」。十二世紀中旬日本出現了野貓，大大的改變了人類與貓咪的關係，在人類飼養下的貓咪大多依賴人類餵食，對人類社會抱有絶大的信賴與安心感，然而野貓卻非如此，牠既不依附人類，也不相信人類，對於人類只抱有難以抹去的戒心與敵意，聳背逆毛伏耳準備攻擊的姿態，讓當時早已習慣了唐貓優雅楚楚可憐身影的日本人難以招架也無法理解，對於野貓的野蠻與無名狀的惡意心生恐懼與畏怯，貓兒幻化成令人畏懼的貓妖，變幻無形可自由往返於現世與異界。據傳最有名的貓妖〈貓又〉，是由年齡過長的貓幻化而成，具有妖性，貓尾一分為二，有時會頭蓋手巾高舉雙手跳舞，幻化成人後撲食人類。

　　時間來到了近代，近代小說家愛貓、寫貓的程度絶不亞於前人，例如夏目漱石在〈貓之墓〉一作中提到，家中的愛貓（《我是貓》中的無名貓）過世時，將牠的遺骸放入木箱埋於庭院北側櫻花樹下，親筆撰寫碑文隔日即向友人學生發送愛貓的死亡通知；谷崎潤一郎〈貓與庄造與二個女人〉一作中惡貓莉莉宛若將男人玩弄於掌中的惡女一般；內田百閒在〈Nora啊〉一作中淚流不止頻頻呼喚走失的愛貓Nora。而本書所收錄的作品亦延續著上述起源自古典文學中三個貓的面相。

　　隨筆〈鼠與貓〉、〈小貓〉作者寺田寅彦是一位支撐起日本物理學黎明期的一流物理學家，同時他也以漱石於熊本第五高中任教時的學生而聞名，漱石作品《我是貓》中的科學家水島寒月以及《三四郎》中的野野宮宗八即是以他為範本型塑而成。他曾撰寫過多篇有關自家愛貓三毛與小玉的隨筆。在本書中所收錄的〈鼠與貓〉、〈小貓〉作中，他詳細的說明何以原本不愛貓的自己開始養起了兩隻貓，作中細膩的描繪出三毛與小玉的可愛模樣，也讓宣稱不愛貓的作者完全臣服於貓掌下的貓奴模樣全然呈現。

　　另一位描寫貓兒聰穎機靈模樣的作家是大正時期作家宮原晃一郎。明治十五年九月出生於鹿兒島，因父親輾轉換職緣故數次搬家只曾短暫居在鹿兒島，十歳到三十四歳期間皆在北海道度過，他自小體弱多病無法至大學求學，仍奮發向上獨立自學多國語言，成為翻譯北歐文學的重要譯者。在他任職小樽新聞社記者期間，認識了時任東北帝國農科大學（札幌農學校）的講師有島武郎，在大正五、六年間有島武郎的日記中，時常可看到宮原晃一郎的名字以及彼此往返的書信。宮原晃一郎總計五十四篇作品發表於兒童文學雜誌《赤鳥》，初期作品多以鹿兒島的民話為素材，後期以彩虹貓為主角創作了一系列的童話故事，本書共收錄了兩篇〈彩虹貓讀心術〉以及〈幸坊的貓與雞〉。在〈幸坊的貓與雞〉中，貓咪小黑除了頭腦聰穎之外，仿佛空間的使者般在空間中來去自如，這和宮澤賢治的〈橡實與山貓〉有相似之處，貓如異界的守護者將其帶往異世界。〈橡實與山貓〉男主角一郎收到來自山貓的奇怪明信片，希望他去協助裁決大會，就在他前往的路途中，山貓出現時「風呼呼地吹整片草原如波浪般的舞動」，風如同異界的指標引領一郎前進，將他帶往異界。

　　然而若要說到不小心走進異空間，一般人會馬上想起的是二○○二年吉卜力工作室推出的動畫《貓的報恩》在一大群貓的強行帶領下，女主角小春被帶往了貓國，開始了在貓國的生活，舒適的生活讓她忘了得返家，若不即時返回將永久變成貓。相同的故事結構在詩人萩原朔太郎的作品〈貓町〉中也可看見。朔太郎在他的第二詩集《青貓》中，以貓的身影來謳歌建構在美麗虛幻中的都市空間，短篇小說〈貓町〉是一篇具有幻想性散文詩風的作品，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藉由貓的幻影襲來重新思考自身的生活與宇宙。故事中前往北越溫泉街正在散步中的「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感，走進了一條美麗的繁華街道，但是就在萬象靜止空氣凝結之時，下個瞬間沉默炸開，世人難以想像的恐怖異象發生，「貓、貓、貓、貓、貓、貓、貓，無論何處盡是貓」，幻化成人形的貓集團像是要埋沒整條街道般大量的湧出，而下一瞬間又從「我」眼前消失，「我」眼中看到的究竟是幻覺、現實亦或是貓妖呢？
 
　　論到貓的恐怖氛圍，豐島與志雄發表於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的作品〈棄貓坡〉是篇充滿鬼氣的短篇小說。棄貓坡是一座斜坡的名稱，此坡原本無名，但因時常有人將死去的小貓與病貓丟棄在此，就有人將此坡稱作棄貓坡。坡旁剛好是醫院屍體的放置場，這坡道雖是條可讓人行走的路卻因兩旁雜草叢生、石灰塵埃高堆使得坡道顯得陰森。戰爭期間因空襲的緣故，放置場的中間被炸彈炸開成了窟窿，往內一看可看到地下室的池水中屍體堆積如山，有焦黑乾癟亦有彎折扭曲，空氣中瀰漫著惡臭，而這屍體的惡臭與久臥病榻的母親身上的味道相仿，地下室中的異味與母親的病房交相重疊，屍體與母親的身影交錯，透過空氣中異臭的描寫，突顯出戰敗後瀰漫於日本空氣中的無奈與頹敗感。

　　在日本宣布敗戰後的二天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七日作家島木健作因病過逝，久米正雄在島木的床前悲傷低語「這是一個時代的死亡」（高見順《昭和文學盛衰史》）。島木晚年的短編集《到出發前》總計收錄了十三篇作品，其中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發表的〈黑貓〉與一九四六年發表的〈赤蛙〉為遺稿，十三篇短篇作品群中，四篇動物短篇〈黑貓〉、〈赤蛙〉、〈蜈蚣〉、〈果蠅〉獲得高度評價，展現出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則是〈黑貓〉。因病卧床的「我」某日曾讀到描寫樺太大山貓性格高傲的文章，幾日後有隻與樺太大山貓血緣相通的黑色野貓在家附近徘徊，大山貓不同於家貓看人臉色乞食，牠在食物艱難的時代雖飢餓也不搖尾乞憐、態度凜然不卑不亢。某日堂堂正正夜襲準備偷竊食物的黑貓被制伏落入母親手中，「我」雖想替黑貓求情，但是在食物難以入手的年代，終日躺卧在病床之身實在難以開口，就在我體弱午休之際，黑貓即被母親處理掉了。戰爭的年代物質艱困的時期，人們已經亳無餘力也無多餘的食物來飼養貓咪，將之當作寵物般的疼愛，街上盡是被拋棄的野貓野狗，然而這隻大黑貓即便處在生命的極限邊緣仍不失孤高的尊嚴，這份自恃讓牠得到主人公「我」的敬佩。故事中的黑貓是島木的理想像，象徵戰時下不放棄理想、不與困難輕易妥協，為理念奮戰至極限的理想人物。

　　本書收錄十篇作品，時代貫穿明治、大正與昭和，延續戰前與戰後。不論是甜蜜可愛的貓咪三毛和小玉、或是聰敏機智計謀多端的彩虹貓、駕車四方奔走為森林成員裁決的大山貓、亦或是傲氣凜然的大黑貓，此書中應有盡有歡迎細嘗慢嚥近代文學作品中貓兒的百變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