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如果你能獨家擁有語言的神秘功能
文‧江文瑜(台灣大學語言學研究所教授)
一九八○年二月二十五日,身兼文學理論家、哲學家、語言學家、評論家、符號學家等多元角色的法國知名學者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與當時為總統候選人的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and)餐敘後,離開的路上被一輛卡車撞倒,之後昏迷,一個月後,一九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被宣布病逝於醫院。
三十五年後,法國小說家勞倫˙比內(Laurent Binet),為這一歷史事件翻了案,創造了整本小說《誰殺了羅蘭巴特?解碼關鍵字:語言的第七種功能》,作者把這個意外歸之於並非單純的「車禍」,而是有計畫的「謀殺」,因為羅蘭˙巴特身上有份文件,上面寫著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擬出的「語言的第七種功能」,凡是能掌握這個功能的人士,將可透過語言得以成功掌握某種優勢。但小說鋪了一個梗:此功能越多人知道越失去效力,最好「獨家」擁有,才能發揮功能的最大效益。
為何選擇語言學家雅各布森為小說開出一條懸疑之路?原本雅各布森只向世人揭露了六個語言功能。小說家比內的想像力豐富,以「七」的神祕數字揭開序幕,他知道將雅各布森寫為小說人物,絕對能讓小說達到國際能見度。
雅各布森是俄國猶太人,在二次大戰期間輾轉於歐洲多個國家,最終逃到美國,他最後留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職位,進一步讓他成為擁有國際知名度的語言學家。語言學界的人都知道,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語言學系因為聘進了「教父級」的喬姆斯基(Noam Chomsky),成了美國「形式語言學」的大本營,影響力一直持續到今日。
形式語言學的前身,即是結構主義,雅各布森在這方面貢獻卓著,他除了承接符號學之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論點,又將聲音的結構與系統,化約為一些可以定義的所謂「區別特徵」(distinctive features),成了喬姆斯基與哈利(Morris Halle)發展《英語聲音模式》(The Sound Pattern of
English)的重要依據。另外,雅各布森的結構學理論影響了包括羅蘭˙巴特在內的學者,並擴展到語言學以外的領域。
從雅可布森輻射出去,小說的企圖心如此龐大,幾乎「網羅」了法國當代文化圈的「發光體」(Amazon書店對於該書介紹的用語),他們都不知不覺涉入「語言的第七種功能」的懸疑之中,這些名人包括傅柯(Michel Foucault)、德勒茲(Gilles Deleuze)、阿圖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克麗絲蒂娃(Julia Kristiva)等,當然,義大利的符號學巨星──安伯托˙艾可(Amberto Eco)在「什麼是語言的第七種功能」的詮釋上,也卡上了幾頁的篇幅。其他,族繁不及備載使用真名的政治家、媒體人、社學學家、哲學家、藝術家等充斥整本書。
比內當然不會忘記加入美國的場景為小說加料,故事從巴黎至義大利的波隆那,再拉到美國的康乃爾大學,於是美國的幾位語言哲學家,例如希爾勒(John Searle)與喬姆斯基,也加入這場懸疑之中,雖然喬姆斯基只是驚鴻一瞥,小說用了幾行字描述他,但他的短暫出場,已經足夠繼續加強語言功能爭奪戰的氣勢。
可以說,這是一本西方世界少數把龐大的語言學知識如此巨大呈現的一部小說,透過警探杰可˙巴亞與符號學家西蒙˙荷卓試圖找出羅蘭˙巴特死因的過程和想解開「語言的第七種功能」的文件到底流落何方的辦案,符號學的知識從眾學者口中傾洩而出,還有西方傳統重視的修辭學也透過秘密組織「邏各斯俱樂部」(Logos
Club),讓讀者一窺辯論所需的邏輯與修辭,幾場精心設計過的辯論題目透過抽籤隨機出現,提供了知識與娛樂的雙重效果,非常緊張刺激,因為輸家會經歷被剁去手指的酷刑。語言學的知識還包含場景設在康乃爾大學學術會議上發生的希爾勒與德希達對於語言觀念的大辯論等。小說作者比內對於一九八○年代的語言學狀況了解甚詳,因此能將深奧的語言學學理藉由場景的交錯,一幕一幕猶如電影放映出來。
這些既深奧又有些難解的學術理論,不時穿插一些黑色幽默的後現代小說筆法,讓讀者較容易消化學術內容。首先,後現代文學的特徵之一是多種文類的組合,這本小說結合了偵探懸疑小說、成長小說、諷刺劇、歷史小說的元素,這些文類彼此交融穿透,流動於時間與空間。警探巴亞與符號學年輕教授西蒙的絕佳拍檔遙遙呼應大受歡迎的偵探小說雙人組──福爾摩斯加上華生醫師。巴亞善於辦案與推理,卻對文化與學術界所知甚少,熟知符號學的西蒙正好彌補了巴亞的缺口,隨時補充知識與增加樂趣。兩人的有趣互動是這本小說的特色之一,雙人組必定有合體時,也有分離時,在一次不小心的兩人分開當中,西蒙被在邏格斯俱樂部辯論輸的對方在水上巴士拉走後,被剁去了手掌,成了「獨臂人」。
成長小說的元素,隨故事推演逐漸浮現,兩人在辦案中,都蛻變得比原來更有深度,巴亞進一步認識了整個符號學與學術界,而西蒙的膽識日益精進,成了「邏各斯俱樂部裡高層級的成員」。諷刺劇的元素呈現於小說中看似高高在上的法國文化圈與學術界的歷史亮點人物,都被剝掉神聖的外衣,走下神壇,猶如凡人,例如傅柯到土耳其浴與男妓戲耍,克麗絲蒂娃為了替先生索萊斯(Philippe
Sollers)取得「語言的第七種功能」神祕文件,看似失去女性主義的自主性,使她一貫的女性主義立場被巧妙反諷。還有多位「神聖人士」,也都為了取得「語言的第七種功能」文件的膺品或副本,因而發瘋或發狂,做出匪夷所思的行為,如殺掉妻子的阿圖塞、跳下峽谷的希爾勒與被狗咬死的德希達,或因挑戰辯論失敗,睪丸被割下的索萊斯。
至於歷史小說的元素,在於匯入許多真實人物,儘管這些真實人物的滑稽事件都是虛構。小說作者為了凸顯得不到文件正本的巨大悲劇,用了非常極端的手法,讓這些「高尚」學者都失去原來雄辯的理性,而變得可笑的滑稽人物,猶如金庸的武俠小說中,東方不敗在練葵花寶典後,不當的自宮,轉變了性別。這個極端滑稽的虛構,將歷史事件扭曲的手法,還加上後現代所謂的「歷史後設小說」(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的橋段。這本小說的後設意味甚為濃厚,故事發展到最後,因為太夢幻,太不真實,使得西蒙˙荷卓經常懷疑自己是否是個小說人物,而非活在現實當中。在康乃爾的校園中,有幾個發生的場景,例如本書第76節,最後寫著:「一九八○年,德希達於康乃爾演講,或西蒙˙荷卓的夢。」
後現代小說中意圖打破所謂文類的高低,在找尋「語言的第七種功能」文件的緊張過程中,小說每每總在「高深」的語言學知識的流動中,穿插性愛的描寫、滑稽的插曲、媒體報導與運動賽事等,刻意讓敘述從緊張滑向放鬆,又從放鬆到緊張。還有,書中對於身體受傷的描寫,例如當辯論者挑戰語言層級比自己高的人後失敗,在邏各斯社團中會被剁去手指。小說作者沒花篇幅去過多「寫實」那些痛苦,彷彿發生得那麼自然,猶如空氣般,反而讓過程有種「卡通化」的效果,強化了人類為了追逐權力,可以忍受肉體痛苦的人性面向。而兩個日本人如影隨形地跟在西蒙後面,在小說中雖然篇幅不多,也增加小說的娛樂性與正面能量,當小說到後面真相大白時,我們知道這兩個日本人也捲入「語言的第七種功能」的案件中,當西蒙快得到案件的答案時,總會遇到困難,而日本人救了西蒙幾次,小說描述:「西蒙心想,假如真有一個小說家掌控了他的命運,為什麼會選兩個神祕的天使守護他。另一個日本人靠近他,微微行了鞠躬禮後回答了他沒說出口的問題:『羅蘭巴特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說罷,兩個男人像忍者般走進暗夜之中。」短短幾句的小說描述,再次將「忍者」的日本卡通化形象鑲入了西蒙的命運之中,也由這個小細節,道出小說作者在每個細節上的經營,因為他知道羅蘭˙巴特與日本的深厚關係。
故事為了推動符號在辦案中的重要性,更是大量使用後現代小說的「互文性」(intertexuality)技巧,提到不少文學作品,例如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和《神話學》與艾可的《玫瑰的名字》。如果說,本書是「向艾可的《玫瑰的名字》致敬之作」,裡面的元素更和艾可的小說有不少類似──同樣涉及謀殺懸疑、符號學、學術理論與互文性,同樣是「超級後現代」的後現代小說。
而羅蘭˙巴特的面貌,到底有沒有因為這本小說變得更豐富?這時,這本小說又猶如號稱美國影史上最偉大的電影《大國民》。在電影《大國民》中,透過拼貼式的訪問,電影中的記者想要知道媒體大亨死前嘴裡吐出的「玫瑰花蕾」到底是所指為何?而訪談中,媒體大亨的一生逐一被呈現出來。這部《誰殺了羅蘭巴特?解碼關鍵字:語言的第七種功能》裡所有被訪談過的人,每人都說出部分的羅蘭˙巴特印象,但羅蘭˙巴特的死亡與生命全貌在小說的結尾,仍有疑團。雖然故事到了最後,因為密特朗在與季斯卡(Valéry
Giscard d'Estaing)的總統選舉辯論中取得勝利,使得西蒙推論密特朗得知「語言的第七種功能」。巴亞與西蒙要密特朗的手下賈克˙朗(Jack Mathieu Émile
Lang,後來成為文化部長)說出真相,賈克˙朗終於將他調包羅蘭˙巴特身上的文件的真相清楚說出,讀者終於知道,原來除了密特朗得到「正本」外,其他人得到的版本,都是徳希達修改過的「膺本」。至於羅蘭˙巴特為何能擁有雅各布森的「語言的第七種功能」文件,賈克˙朗不知道,小說也沒有清楚交代。
羅蘭˙巴特提倡「作者之死」,亦即一個文學作品完成後,作者的創作意圖可與文本分離,讀者可扮演積極角色,透過自身的經驗閱讀文本,穿梭於文字的想像之間。那麼,透過《誰殺了羅蘭巴特?解碼關鍵字:語言的第七種功能》這本書,羅蘭˙巴特的死亡事件將隨著讀者的各式流動解讀,漫遊於天地之間,一旦小說被創造出來,小說裡的主人翁,羅蘭˙巴特,反而將永遠不死。
但或許,小說更想要傳達的訊息是,掌握語言的「神祕」功能,便能成為「人上人」,而且這個秘密只能讓少數人擁有。以此觀之,這部小說或許也可看成具有人性寓言的深意,各家在追逐文件時,猶如武俠小說中各方人馬追逐武功秘笈,得到的人必須有善念才能發揮得很好,否則容易走火入魔,拿來行惡。近年的語言學發展日新月異,更跨界結合其他學科,我們當然可以說,語言的功能可能已經不只七種:例如計算語言學以大數據分析語言的各種面向,神經語言學涉及人類語言與腦部結構的互動,而人工智慧的大突破也需仰賴大量的語言學知識。前陣子改編自短篇小說的電影《異星入境》,內容就涉及了語言學家與外星人溝通的故事。外星人的思維模式和語言使用顯然與地球人完全不同,語言的神祕力量仍有無窮的探討空間。語言的神祕功能為何,未來一定還會有許多的小說前仆後繼地進入這塊迷人的寶藏之地。宇宙與天地之大,一定還有許多語言科學尚未踏入的神祕之境。
讀著《誰殺了羅蘭巴特?解碼關鍵字:語言的第七種功能》時,你能想像,如果擁有語言的神祕功能,你會為這個地球做些什麼?
導讀
哪個哲學家、語言學家或語文學家不曾暗自幻想,將他的時代中最出色的知識分子與小說家們都聚攏到同一則故事裡?
勞倫.比內下了很大的賭注,最後成功了。在他的筆下,一九八○年代法國知識分子與政治家們全部化身哲學驚悚小說的人物,共同編織出一場離奇的冒險。除此之外,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的影子也會不斷浮現在腦海中。
故事發生在一九八○年代,冷戰尚未結束,但東、西兩大集團的關係已逐漸解凍。同一時間,法國正值總統大選前夕,來自右派自恃甚高的貴族總統季斯卡,對上了總是不受幸運之神眷顧的左派候選人密特朗(當時尚未把犬齒磨平)。這一時節,一九八○年二月二十五日,符號學家羅蘭.巴特在與密特朗的早餐會晤後回辦公室的路上被一輛洗衣店的小卡車撞了。
好了,舞台背景完成了。至少歷史是這麼記載的。
然而完美的謀殺案是一篇精彩的驚悚小說必要的元素。也許羅蘭.巴特之死根本就不是一場意外。
「作者已死」的創始者因為身上帶了一份致命文件,而被疑似操著斯拉夫口音的卡車司機撞了。這份神秘文件的內容寫的是雅各布森「語言的第七種功能」,一種能指使任何人做任何事的功能,想當然爾,該文件引來了各方覬覦。
這場命案的調查在偏左派的年輕符號學家西蒙.荷卓(擔任福爾摩斯的角色揭開事物表相)和對哲學毫無概念的愛國警探杰可.巴亞(作者選用這個名字向皮耶.巴亞(Pierre Bayard) 致敬)的合作下展開。隨著他們的調查,當時屬於精英階級的知識份子私底下可笑的生活全被公諸於世……這些人一一被點名:阿圖塞、拉岡、傅柯、德希達、德勒茲、西蘇、克麗絲蒂娃、索萊爾、BHL……。
小說在法國引起廣大迴響,巴黎文藝界人士無不瞠目結舌。作者可是冒著被逐出聖哲曼德佩區(註:巴黎精英份子集結區)的危險寫作啊!故事中某些人已不在人世(巴特、德希達、傅柯,還有艾可……),但大部份都還健在(這些人中包括被寫得極為荒謬可笑的索萊爾、克麗絲蒂娃、BHL和希爾勒)。
而在諷刺的本質之外,布爾迪厄(Bourdieu)式的內容也是亮點之一。這位重要的社會學家是唯一一位在故事裡缺席的法國八○年代知識份子,但卻是作者的靈感來源。勞倫.比內將當代法國哲學思想巧妙地融入小說之中,並邀請讀者參與這場結構與後結構主義的瘋狂對戰。他相當了解這個時代和這些大師,將當時知識份子與政治人物帶著野蠻、對知識的渴求與過度熱忱、過度卑屈的情狀清楚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正如羅蘭.巴特所言「les
intellectuels sont le déchet de la société, le déchet au sens strict, c’est-à-dire qu’il ne sert à rien, à moins qu’on ne les récupère
(知識分子是社會的廢棄物,就這個詞的本義而言,指的是除非被回收利用,否則便是毫無用處)」。作者筆下的人物好似義大利即興喜劇(Comedia dell’Arte)的角色,往返於酒吧暗房和神秘的邏各斯俱樂部賽事間的這些人,簡直就是一群隨時準備廝殺的小丑。
讀者們請勿驚慌卻步,要知道我們是沒辦法完全讀懂《誰殺了羅蘭巴特?》的。書中的每一頁都蘊藏了大量的訊息,唯有精通相關的思想才得略微撥開雲霧……作者在回應記者詢問是否擔憂一般讀者無法跟上他的步伐時說:「又有誰能自稱百分之百理解德勒茲和瓜塔里呢?」這就跟故事中的巴亞警探一樣,時常不懂這些人高來高去的對話,但多少還是能理解當下情況的。
隨著故事的進展,作者也對現實與小說世界間的界線感到困惑,同時也質疑了語言的力量。《誰殺了羅蘭巴特?》談的的確是八○年代法國的情況,但亦觸及當代社會樣貌。
你還在看嗎(交流功能)?還沒把書放回書店的櫃子上嗎(指涉功能)?
最後我還想說,因為從這本書中得到許多樂趣(情意功能),我在此強力推薦你購買(使動功能), 懂我想表達的意思了嗎(元語言功能)?
買這本書真是太棒的主意了(表述功能),因為羅蘭巴特也說過:「La littérature ne permet pas de marcher, mais elle permet de respirer(文學不能保證派上用場,卻能讓人自由呼吸)。」(詩性功能)
Gwennaël Gaffric
(法國里昂第三大學跨文化與跨文本研究所博士,中、法文譯者,譯作包含吳明益《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天橋上的魔術師》,紀大偉的《膜》和劉慈欣《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