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在前頭
讓腳醒過來,走向經典的法國GR5健行步道
健行是──
◇健行,離不開根本的走路步行,只是走長一點、久一點。
◇它和登山不一樣的地方是,不需要受過特殊訓練,不要求特殊裝備,只要注意基本的安全原則,例如天候條件、地圖指南、保暖防曬、食物飲水等,再穿上正確的鞋子,就可以出發。
◇健行跟登山在精神上,有一點最大的不同是,健行不挑戰,也不征服什麼。健行是為了讓自己,用肉身所能呈現的最大誠意,親近大地之母,重新或者第一次,喚醒全身的感官系統,特別是讓腳「醒」過來!
法國,可以讓人走很長的路
很多很多年前,在那個我還會買香奈爾五號的年代,從來沒有一丁點訊息讓我將法國和汗流浹背的登山健行聯想在一起。這不是一個充盈著文學、電影、藝術、美食香氣的國度嗎?
誰知道,後來我遇見了一個法國男子,其嗜好之一竟然是走路,而且走很長的路。
這個大致呈六邊形,東西和南北國界各約有一千公里距離的國家,目前擁有十八萬公里長度的有標記健行步道。每年法國健行協會 (Fédération Française de la Randonnée Pédestre,簡稱FFRandonnée)出版的指南銷售量已經達到三十五萬本以上,讀者群,也就是走在步道上有健行習慣的人,據調查估計,超過一千萬。
一千萬以上的人健行,在一個總人口才六千多萬人的國家。
而這一千多萬人所行走的有標記步道,依照法國健行協會的標記分類,有三種:
一、GR (Grande Randonnée) : 大健行步道
二、GRP (Grande Randonnée de Pays) : 地區性大健行步道
三、PR (Promenade et Randonnée) : 散步及健行步道
第一種和第二種的步道以「大」稱呼是因為路線的長度,它們都是可以讓人走上許多天,甚至一個月、兩個月以上的長途路線。第三種步道則是在一天內可完成,可能平坦也可能有高度起伏的路線。
在總長度十八萬公里的步道中,前兩種大健行路線就占了六萬五千公里。足以繞地球一圈半。
這些已被法國人視為史地文化遺產的綿長路線,其起點其實也是由一小步跨出的。當一九四七年國家大健行步道委員會 (Comité National des Sentiers de Grande Randonnée) 成立時,全法國只有兩百公里的有標記步道而已。
專心一意維護腳下的步道
如此高倍量的路線增加、延長的數字,很容易讓人以為步道的形成是一件自然、輕易的事,事實不然。
除了承繼歷史上的各類古道之外,一條有標記的步道,按照法國健行運動先驅們的做法,可以用下列幾個法文動詞來顯現其誕生的過程:
tracer : 在地圖上標出路線。
repérer : 實地探勘定標記。
débroussailler : 清除路線上的叢枝灌木。
jalonner : 設置路標,標明各種引導資訊。
équiper : 建立設備,安置路線上的住宿、補給等必要措施。
décrire : 描述、撰寫步道的實走境況,測量、記錄各標示點的雙向步行時間,出版健行專用指南。
終於,一條有標記的步道問世了,最後法國人加上一個動詞做結,那就是entretenir,維護保養。先人開闢之後,需要後人不停照顧,一條步道和其他有生命的事物都是如此。
法國健行協會就是扮演照顧步道的主要角色,在其遍布全國的地區性分會中,有兩萬個義工,其中超過六千人專職照顧步道標誌。
「我以前就當過他們的義工,拿油漆和刷子上山去,把褪色的標誌一個一個刷好。」菲力,那個愛走路的法國男子告訴我他的年少經驗。
只是想要走到山前,抬頭觀山
那麼,在這麼多的路線,尤其是享有盛名的GR中,為什麼選擇了GR5?對我來說,原始動機很單純,就是為了想去看白朗峰,歐洲屋脊,從小就在地理課本上讀過的名山。
並不是像十八世紀中期就開始的登山探險風潮一樣,想要登頂攀尖,我只是想去瞻仰;我想要走到白朗峰的面前,然後,抬頭觀山。
GR5,法國大健行步道第五號,就是一條可以讓人走到白朗峰前面、讓自己被歐洲最高峰俯視的路線。
目前已經被延長到荷蘭的鹿特丹,在一九七○年代被納入歐洲步道系統第二號E2的GR5,原先是一條為了貫穿法國阿爾卑斯山區的健行路線。以中文來命名的話,我們可以稱它為「法國阿爾卑斯大縱走步道」。
從萊夢湖畔的小鎮聖金高勒夫 (Saint-Gingolph)
走到蔚藍海岸的觀光名城尼斯,這一段全長約為六百五十公里的GR5,在全世界的健行愛好者心目中,已經成為一條高山健行的經典路線。經典,不僅是因為它翻越阿爾卑斯山系中的十三座山脈,穿過兩座國家公園,跨登三十個重要埡口;經典,更是因為它所親近的白朗峰周邊是現代登山運動的搖籃,而它自身的生命史已成為法國人與高山互動的歷史縮影。
步道上的身影
被視為是法國大健行步道象徵的GR5,在今日健行客出現之前,其實已是散布各山區的古步道,它們也許相連也許互不溝通,但是都有存在目的。千百年來穿梭其上的身影紛雜交錯,有往返於瑞士、法國、義大利的騾子商隊,有季節性出外謀生的山地人,有夏天進山放牧的牧人和羊群牛群,有到高山聖地的朝聖客,有駐紮防戍或征戰邊界的士兵,當然,也有自古皆然、國界皆有的走私者。說來也許好笑,但是我們會發現走私者居然也能帶給健行運動直接的貢獻,因為他們所使用的,附有支架和腰帶的背囊,便是現代健行背包的靈感來源。
每一種身份的人都在GR5前身的古道上留下足跡和汗水。而自從十八世紀一位英國探險家來到白朗峰北面的冰河,兩位法國人成功登上白朗峰頂端之後,GR5便進入了另一個醞釀期。接下來的十九世紀,以白朗峰為焦點的阿爾卑斯山,成為全歐洲上流社會人士,特別是英國年輕貴族的必遊之地,登山探險的風氣盛行堪稱為一種歐洲文化新現象。而在經歷了普法戰爭的挫敗後,法國上下響起一片振興之聲,寄望培養更健壯聰慧的下一代。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一八七四年成立的法國登山運動俱樂部(CAF),後來喊出了這樣的口號:「Pour
la patrie, par la montagne.」(為了祖國,從山開始。)
從地圖上活過來的阿爾卑斯山
二十世紀來臨後,對催生GR5有影響的並不是兩次世界大戰,而是世紀初期萌芽於英國的童軍運動和起源於德國的青年旅舍,再加上法國各個民間團體對於戶外活動的推動。這些一點一滴的文化養分終於培養出法國GR之父-盧瓦佐 (Jean Loiseau)。
生於十九世紀尾端,青春期時參加過登山運動俱樂部舉辦的學生旅遊,擔任過巴黎地區的童軍團團長,十六歲時在一九一二年的國際童軍大露營見過運動創始人貝登堡。擁有這些成長過程的盧瓦佐在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步兵生涯後,確立了自己一生投入的領域方向。
見證過戰爭的殘酷面貌,讓他後來發展出自己的青少年戶外活動觀點,摒棄原先法國童軍運動中的天主教框架及軍事化管理,盧瓦佐宣揚的是透過旅行、露營、戶外活動來認識自己、瞭解外在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戰前,他親身走過比利時的步道系統,對於其標記做法大為讚賞。等到戰火停熄之後,他開始大力提倡設置法國的全國步道系統。而盧瓦佐曾經在大戰前就出版的個人書籍中所描述的道路,後來就成為法國大健行步道GR的礎石。一九四六年,著名的GR標誌終於定案啟用,簡單明瞭的兩條平行粗線,一白一紅。
這位將自己的工作餘暇完全投入法國健行運動及步道推廣的開創者,培訓了法國健行協會的第一代義工。他所撒播的種子又在全法國發芽茁壯,其中便包括GR5的奠立者。
一九五○年對大眾開放的GR5,那時只有一百五十四公里的長度,必須等到一九五八年的夏天,全線的標記工作才真正完成。對法國人來說,阿爾卑斯山這時候才成為實際的存在,從地圖上活了過來。
時光的腳步走到一九七備年代後,GR5沿線的健行旅舍 (gîte d’étape) 在阿爾卑斯山大縱走協會 (Grande Traversée des Alpes,簡稱 GTA)
的努力下,建立了完善規模,終於讓大眾,包括三十年後個子不高的我,也能揹起背包走在阿爾卑斯山上。不必出身於貴族家庭,無須頭頂探險家的光環,只要有腳,就可以走向名山白朗峰,這段路途法國人從十八世紀走到二十世紀,終於抵達目標。
法國的確有另外一種面貌。除了巴黎,還有阿爾卑斯山;除了香奈爾五號,更有大健行五號。
這本書說的是菲力跟我在二○○五年及二○○七年夏天,由萊夢湖畔出發,以GR5為主軸,但是偶爾離開路線、去嗅聞某些村鎮的氣味,一路慢慢走向南方的故事。
連我們自己也沒預料到的是,二○一五年夏天兩個人又想去看阿爾卑斯山。這一回,決定從南邊的蔚藍海岸啟程,反方向再走一遍。
「十年前,有些路段對我們來說太難、太長,現在就做得到了!」有一天,菲力在山道旁拄杖而笑,為我們體能的進步而高興。
也許健行可以抗老養顏吧?自從遇見這個喜歡走路的男子,我什麼法國名牌保養品都沒用,也沒再買過香水,倒是大背包買了兩回,健行鞋換過三雙。
「謝謝山神讓我們平安通過每個埡口,還有這麼多人開道修路。」全身汗濕的我回應了一句。事實上,每一次面對大山,我都是懷著既喜悅又感謝的心情這麼想也這麼講。
山神什麼話都沒說,GR5的開路先人們也是,祂和他們只是安靜地微笑。
附註 : 本文參考資料主要來自Antoine de Baecque所著La traversée des Alpes – Essai d’histoire marchée (Paris, Gallimard, 2014)以及法國健行協會所出版的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