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鑽石孔眼」裡的河畔回憶 林蒔慧
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捷克文學家赫拉巴爾逝世於布拉格,那一年,正是我遠赴捷克念書的第二年。那時的我對於捷克語還懵懵懂懂,更別提及去閱讀甚至欣賞他那些窮盡捷克語言特性的作品了。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在他逝世後的那段時間,我身邊的人們都是怎麼談論他的。
二〇〇七年至二〇〇八年間,因著個人因素,我斷斷續續地在赫拉巴爾第二個故鄉——寧布卡住上一段時間。冬日鄉間,百般無聊,直到有一日在啤酒館與友人閒聊時,我才將赫拉巴爾和寧布卡連上了線,當時立馬拿出相機,一邊尋覓赫拉巴爾的蹤跡,一邊想方設法勾勒出曾經在他作品中出現的場景。
二〇一七年,我竟然完成了赫拉巴爾在一九七四年出版的《剪掉辮子的女人》(Postřižiny)中文譯本。還記得年前接到出版社的邀約,當時的我正在家庭與學校之間忙得焦頭爛額,根本心無餘力再接下這份工作。但是,當我一看到《剪掉辮子的女人》這個書名時,寧布卡小城的啤酒廠、廣場和河畔小徑頓時湧入腦海,與小說同名的改編電影女主角挽著長髮豪邁狂飲啤酒的影像似乎也還曬在大螢幕上,青春的呼喚讓我無法拒絕這份邀約,雖然它早已離我遠去。
赫拉巴爾逝世二十年了,在這二十年間,我並沒有刻意地接近赫拉巴爾,但是,他卻似乎一直以某種姿態存在我的生命裡,從我踏入以捷克語所建構的世界開始,轉眼間,二十年的歲月年華。
《剪掉辮子的女人》是赫拉巴爾描寫他小時候居住在寧布卡小城的回憶錄之一,與另外兩本小說《甜甜的憂傷》(Krasosmutnění,1979)以及《時光靜止的小城》(Harlekýnovy milióny, 1981)合稱為「河畔小城三部曲」(Trilogie Městečko u
vody),其中所謂的「河畔小城」指的就是坐落於易北河畔的寧布卡。一九一九年,赫拉巴爾與繼父弗蘭欽、母親瑪麗以及年幼的弟弟從布爾諾搬遷至這座位在布拉格市東邊的小城,直到一九三九年,一家四口都居住在寧布卡啤酒廠的員工宿舍裡。一九二四年,十歲的赫拉巴爾第一次見到繼父口中叨念的佩平大伯;這位大伯為赫拉巴爾帶來了啤酒廠外的花花世界,也成為他往後諸多作品裡的重要靈魂人物之一。
【河畔小城三部曲】所描寫的就是他們一家人居住在寧布卡那段時日的生活日常:《剪掉辮子的女人》藉由母親瑪麗的口吻描述那段表面看似安定,卻實為蠢蠢欲動的不安定年代。在小說的最後,母親剪去了她那頭如同瀑布般的金黃色長髮,似乎也就象徵著新時代的到來。《甜甜的憂傷》則改以年幼的赫拉巴爾為主角,透過他那稚氣的「鑽石孔眼」觀察身邊的家人以及生活的小城,刻劃出那位平日放蕩不羈的佩平大伯在現實生活下的無奈與妥協,以及生性嚴謹的繼父對家人的容忍與溫柔。在最後一部曲《時光靜止的小城》中,則是再回到母親瑪麗的視角,敘述繼父與母親在探望生病住在養老院的佩平大伯之後,毅然決然地用退休金買下養老院內的房屋,並搬進去與大伯同住,緩緩道出小城景物依舊便是這無常人生的最終安慰。
赫拉巴爾在這三部曲中都一再提及那個時代的產物——無線收音機:《剪掉辮子的女人》描述全城的人們如何滿懷期待地排隊前往展示收音機的飯店大廳,以及母親瑪麗從縮短時空距離的收音機所得到的啟發,進而突發奇想地剪短裙子和頭髮。在《甜甜的憂傷》中,繼父細心地聆聽收音機裡的新聞,好決定手邊接下來要進行的日常瑣事。貫穿《時光靜止的小城》全文的則是不時在養老院出現的收音機樂聲〈哈勒根的數百萬〉,而這首曲名其實也就是這本書名的原文直譯。赫拉巴爾總是那麼擅於描述人事物的樣貌氛圍,一台收音機便不著痕跡地將讀者帶進他的文本世界裡,利用捷克語的特性,一個子句挨著一個子句地把圖像畫面一步步拉近到讀者面前,彷彿連那收音機所發出來的沙沙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除了擅於描述以及充分利用捷克語的特性之外,口語和對話更是赫拉巴爾作品的中心思想。赫拉巴爾曾經這麼說過,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即是展現生命的一種方式,通過了對話,也就經歷了一段段不同的人生。閱讀赫拉巴爾的作品,就好像與作者一起進入各式人們的對話中,透過口語的力量,觀察人們心靈深處的顆顆珍珠,進而尋求那份對生命的溫柔盼望。這或許就是赫拉巴爾作品的魔力。
如果你想認識生活在捷克的那群人,或是應該說,如果你想認識生活在現實世界裡的那群中魔的人們,那你應該和我一樣,閱讀赫拉巴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