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如今回頭想了又想,當初我為何感到走投無路以致絕望到做出「出家」這個結論,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真要說的話,或許就是當時自己所有狀況的總和,以及圍繞著自己的社會一切之總和。
我曾經在既非春天夏天、也不是秋天或冬天,而是不屬於任何季節的季節之間隙,一個人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到天昏地暗。
大學生活就像一般學生一樣,被年輕的慾望與焦躁所驅使,獲得一些玻璃般易碎的成就感,也受過兩三次微不足道的傷害。但不管是哪一樣,都好像發生在電視映像管中的畫面那樣,冰冷、空洞、毫無真實感到令人害怕。
我在那樣的季節的間隙僅僅是活著,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有意思或沒意思。
不得不停下來,是在大學生活進入最後一年,為了求職活動而必須與社會現實面對面的時候。我站在那樣的現實之前,瞬間陷入茫然,完全抓不著任何頭緒。
我非常需要知道活下去的明確意義。這樣的想法漸次從「欲求」變成「必然」。對我而言,無法找到生命的意義,也就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價值。
我不時被這種妄自尊大、自以為是的理想壓得喘不過氣來。每當那種時刻,總會對自身的一切感到無比厭煩。但是繼續抱持那個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理想,對當時的我來說變成自己唯一的存在價值。
結果我放棄所有求職活動,行屍走肉般參加完畢業典禮,即出發去旅行。第一站是曼谷。
不可否認,若是再怎麼用心思考還是找不到「今後」的出路,那麼順著社會的慣習隨波逐流,然後在裡面暗中摸索也是一種選項。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在得到自己滿意的結論前,勉強給自己找個安身立命之處,。
旅途上炙熱的陽光與汗水讓我的皮膚變黑,滾燙的瀝青使得鞋底越磨越薄。然而出國之前悄悄期待著旅行帶來的戲劇性改變,一直到長旅結束都沒有出現。
不過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回國以後,趁著那種愉悅的微熱還沒從體內退去,馬上去找了個工作開始上班,總算踏出個人走向社會的第一步。
那大而無當的理想,依然橫亙在腦海之中,可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忙碌的生活讓自己越來越悶悶不樂。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人生就像壞掉的齒輪一樣空轉。然後就在忙碌不堪的工作壓力下,突然被難以形容的不安所啃噬。
的確,照目前的生活繼續過下去,我可以清楚預見在社會這個大繭之中,我將過著無風無浪、安穩舒適的日子。可是過了三十歲還是這樣,等接近四十歲的時候我的心恐怕已經枯槁,失去了潤澤與活力。
儘管如此,卻也沒有改掉重練、另尋出路的想法,兩難的處境讓自己更加進退失據。
就在即將進入三十歲的時候,我的心已經厚厚堆積了一層難以移除的東西,對周遭的一切越來越無法忍受,與社會也愈形疏離。
那時腦海中突然冒出「出家」兩個字。為什麼會這樣我也說不清楚。
說到底,人生為何陷入這樣的地步,也沒辦法用數學的等式來加以明確表述。人生是無數正數與負數的複雜糾葛,不一定會歸結出一個結果或等號來。唯一可以確定的,其結果是來自人生一瞬一瞬的要素、以接近極度偶然的必然性作用而產生。
也就是說,當社會讓我感到煩躁、疏離,以致腳步越來越沉重時,有一顆小石頭擋住了我的去路。那時我沒有繞道而行,反而停住將那顆擋路的小石頭檢了起來。
那顆小石頭就是「出家」。現在想想,二十多歲時以中國為出發點,經過西藏、緬甸、寮國、越南、柬埔寨、泰國,一路尋尋覓覓的旅途,最後的終點就是永平寺。
* *
之後已經過了五年。
我又開始過著完全與過去沒有兩樣的生活。每天在爆滿的電車中搖搖晃晃、通勤上班、下班後到市立游泳池游個兩公里。一個人簡單吃過晚飯,時間一過十二點即上牀睡覺。
對我而言,永平寺的一年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人生當中,有些東西是等你失去之後才第一次留意它的存在,但永平寺的一年,則是透過徹底將一切從你身上清除一空,並繼續不斷向你提出質問。
經過那樣的一年,我自身的改變是——
首先,要下手打停在自己身上的蚊子時會有一陣遲疑。
其次,吃東西不過量。
還有,不會想太多。
最後,就是變成一個愛哭鬼。以前我曾經跟誰說過「長大後還會哭的男人是幸福的」。我是個不會哭的人。越是告訴自己哭出來會好過一點,卻怎麼都哭不出來。但是現在動不動就哭。
大概也就是這樣而已。當然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最近,關於永平寺那一年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然而遺忘也是活著的證明,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像被推湧到沙灘上的貝殼,被浪潮打碎,成為小小的沙粒終至消失,那一年每一天的情景,最後也將被眾多的記憶所埋沒。這些都沒有關係。
即使過去完全被忘卻了,但過去肯定仍存活於現在。現在,是過去的產物。
此外,就像現在乃過去之產物一樣,未來也是現在的產物。
我在永平寺學到的,是肯定過去一切事物的勇氣,以及珍惜活著當下——未來所由生的現在——的喜悅。
我想那些記憶如果能夠繼續存在身體某個角落,或許在將來一次號哭或是絕望想死的時候突然被呼喚出來就好了。
那時,我應該就會懂得永平寺一年對我的意義了。
我因為被永平寺那一年所感動所以寫這本書。如果這本書的內容被永平寺內或曹洞宗宗門的大德們認為有問題,那全都是我的筆力有所不逮,首先在這裡表示深深的歉意。
我從開始執筆直到完成為止,對於寫這樣一本書是否妥當從未停止過迷惑與不安。不過像我這樣一個普通人,只在永平寺待過一年,並寫下稚拙的感思,想必無法撼搖永平寺七百五十年的法燈,我就是在這樣的確信下才放心執筆的。
正所謂「如蚊子咬鐵牛」是也。
這本書的出版,承蒙新潮社伊藤貴和子氏、諏訪部大太郎氏、郡司裕子氏的寬容與指導,才得以順利完成,內心感到無比感激。
此外也得到永平寺內以及曹洞宗宗門許多大德的協助。不過考慮到如果指名道姓反而會給他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在此略過,但還是要表示我的謝意。謝謝你們!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日
野々村 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