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愛的背面與內面——序王聰威《生之靜物》
文╱陳芳明(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講座教授)
在愛裡,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最親密。在愛的內心世界裡,真實的人生才會浮現。王聰威的小說《生之靜物》,為我們揭開人間愛情的秘密。所有最親密的愛人,各自擁有內心的世界。而在那內心深處,竟是驚濤駭浪,暗潮洶湧。這部小說描繪了愛情的殘酷面貌,逼著讀者必須接受,而且是全盤接受。
很少看到一部小說裡的人物,都是共時性地並列在一起。每位出場者,面目模糊,甚至也不知道他原來的身分。王聰威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膽嘗試,便是讓出場的每個人說話,而且只有說話。不管那是對話或是獨白,只能從說話者的語氣,測出是男性或女性,是情人或情敵,是母親或女兒。這樣的書寫策略,恐怕是台灣小說中的第一次演出。整本小說讀起來,好像是在讀一部劇本。所有出場的人,都必須說話,但是又不像劇本。因為每段話的發言者,並未標示姓名,也未標示性別。必須把整段的敘述讀過之後,才知道他們各自的發言位置。出場的人物包括:丈夫、妻子、女兒、岳母、外遇者、舊情人、同學、同事。當所有的出場者都說話之後,故事的面貌才一步一步浮現出來。
完成《濱線女兒》、《複島》、《師身》之後的王聰威,似乎一直在摸索小說的形式。已經沉默四年的小說家,終於完成《生之靜物》時,無疑是顛覆了他從前的創作技巧,而且也顛覆了台灣文壇既有的實驗技巧。在書寫過程中,王聰威顯然做了許多不同的形式設計。最後才決定讓這部小說,以這樣的形式出現。當他讓小說人物的形象消失,甚至也讓小說的場景跟著消失,整個構思不可不謂大膽。由於無須描述每個人物的線條,也無須設定說話者的背景,整部小說便不能不選擇獨白的形式,讓每位出場者說出內心的語言。恰恰如此,小說家才能全心挖掘每位發言者的無意識世界。
這是一個沒有時間、沒有地點、沒有背景的小說。所有的故事,都是由出場者來表達自己的思考與感覺。其中有太多的部分,是屬於回憶的敘述。因為是回憶的,時間的縱深也因此而拉開。這是一場愛情的興亡史,也是一場感情的繼承史。因為是興亡史,所以充滿了太多的幻滅、失落、絕望。因為是繼承史,所以也浮現了太多的憧憬、希望與期待。王聰威的企圖是什麼?他其實是要告訴我們,愛情從來不是甜蜜的,也不是平靜的,更不是美好的。在愛裡,隨處都會遇到傷害、背叛、說謊。因為是如此,他才選擇讓出場者藉由獨白的方式,說出靈魂底層的真實感覺。
小說中的男女主角,阿任與美君,便是撐起整個故事的主軸。他們的長相如何、性格如何,都不是由小說家來形塑,而是由彼此的自白中描摹出來。這正是這部小說厲害的地方。無懈可擊的愛情,也許可以使這個世界更為完美,更為圓滿。但是這部小說告訴我們,愛情故事從來不是如此。當情人面對面的時候,也許不會說出真心話。只有在兩個人分開之後,男女愛人各自在內心的獨白,才讓真實的感覺鋪陳出來。愛情可能不是虛偽的,兩情相悅時,男女都把最好的一面呈現給對方。但是愛的另一個極端,就是恨。當恨意升起時,許多真實的語言,即使沒有說出,也會在內心裡流動著。
王聰威便是把分手的一對夫妻,作為整個故事的主軸。經過彼此的自我解剖,才讓讀者感受到愛的真實。背對著愛人時,每個人的內心終究是愛恨交織。王聰威並不集中在這兩位分手男女的真實感覺而已,刻意穿插著女方的母親,以及兩人的共同女兒。身為母親,自然是為自己的女兒說話。但是在家庭裡,女兒並不是最受寵愛的一位。反而是家中的弟弟,顯然比姊姊重要。即使是母親,在獨白時,也必須為自己辯護。親情尚且如此,何況是愛情。他們的女兒,無知於大人世界之險惡,她在乎的是是否可以養一隻貓。完全不知道父母之間,已經出現巨大裂痕。孩子的純潔,更加襯托出對於甜蜜家庭的嚮往,她並不知道父母之間的恩愛早已消失無蹤。
王聰威的這部小說,創造了全新的小說形式。整個故事的進行,完全藉由聲音的傳達來維持。只要獨白的語言還在,故事便仍然在進行中。獨白結束之際,也是人物退場的時候。每位說話人物的長相如何,只能藉由旁人的敘述去推測。全書都充滿了聲音,在那聲音的底層,便是真實的感覺在支撐。王聰威逼著讀者,去面對殘酷的愛情。因為只有內心獨白,才能傳達真實的語言。愛情果然是千瘡百孔,填滿了太多的幻滅、虛妄、挫敗、傷口。《生之靜物》之命名,恐怕是在形容愛情男女的表面,而在內心的深淵卻是壅塞著怨毒、自私、魅惑。這是我偏愛的一部長篇小說,王聰威勇敢突破了過去的小說形式,只容許聲音在故事裡流動。世間的愛情,總是以華麗的面貌呈現。但是在愛情的背面,才是真實的人生。
二〇一六年十月十七日政大台文所
後記
不尋常的調音定弦
這幾年,我喜歡思考如何寫出具有當下時代氛圍的小說,倒不是對什麼文學理論或潮流有所偏好,只是像貓一樣,(至少我家小貓會這樣)抬起頭,鼻子指向空氣中,眼球左右轉動,好像在搜索周遭無以名狀的氣味變化、塵粒浮游,試著掌握附近一帶的樣貌,覺得完畢之後,就安心地躺下來睡覺。
話雖然這麼說,拖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合適主題,直到二〇一三年我讀到一則日本新聞:當年五月間,一對生活於大阪市的母子井上充代(二十八歲)與瑠海(三歲),被發現已經在公寓內死亡三個月以上,據說是因為充代受不了丈夫家暴攜子離家出走,最終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態,簡單來說就是「孤獨死」(或稱為無緣死)。但孤獨死事件通常以獨居的貧苦老人或重病者占極大多數,充代年輕健康,怎麼可能放任自己與年幼孩子陷入死去的絕境,所以我在日本網站上繼續追蹤這則新聞,結果發現起初的新聞頗有錯誤,實況複雜程度令人加倍困惑,在那裡頭顯示的,不僅僅是單一特殊的孤獨死過程,與這世界支離破碎的關係是人們全都身處其中的時代性,我想了想,在台灣也是如此。
從這個角度切入,我擴大閱讀有關孤獨死的書籍、報導與照片,可以輕易發現死者與生者個人、彼此之間都充滿各式各樣的破洞、裂口與斷片,「要是當時能這樣做或那樣做就好了,就差那麼一點點啊!」似乎一直聽到這樣的呼求。做為一個社會議題,有許多方式能夠回應這嚴酷的呼求,像是將個案縫合成傷痕累累的娃娃,但令人悲傷的是,這幾乎不可能有普遍正確的答案,每個人的人生如此不同,只好每次從頭再來。至於身為小說家的我所能做的,就是讓角色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無論坦白、隱瞞、欺騙、誇飾,缺乏邏輯與內心動搖之處,以呈現孤獨的複雜,進而廣泛地揭露那無法逆轉的可能,這便是我心裡思考的,與身體經驗到的時代氛圍。
那麼要用什麼樣的寫法,才能寫出一本符合這樣氛圍的小說呢?我受到了一個特別的啟發:英國音樂家Ben
Watt在說明《Hendra》這張專輯的創作理念時這麼說:「……我心裡堆滿許多事情,每天夜裡,我走到地下室,把我的吉他做不尋常的調音定弦,把這當作是重新開始的方式,開始唱歌。」我也想試著這麼做,把慣有的書寫方式做「不尋常的調音定弦」,強迫自己轉換對小說的敏銳度,因此混合了用雙孔卡片記錄概念、規劃大綱,在一般筆記本速寫草稿,也直接在電腦上寫作大篇幅的段落,而為了捕捉即時感受性的斷片結構,我開設twitter帳號,在生活的任何時刻,只要有任何想法、刺激或領悟,不管坐車或行走,我就會用twitter記下來。由於twitter每則有一百四十字的限制,我便能強迫自己以此為限,快速地完成一個片段,然後下一則又重新展開一次新的敘述,完稿的小說裡大約有超過三分之一的部分,是以twitter寫出來的。
可想而知這樣的寫法,永遠都會停留在雜亂的草稿階段,為了快速記錄,無法隨時精緻修改,因此就形成了大量口語化的句子,即便後來全部進入電腦裡重整,也無法修去這些當下使用的句型、語氣、結構與時序感,我本來就無意改寫成「小說應有的樣子」,在可能的範圍內,(也就是看起來像是本完整小說)我想盡量保留那原始的,在日常生活中,像貓一樣在附近一帶捕捉到的,當時的呼吸、視線、他人散發的氣味、無意義的聲響等等所構成的氛圍。
這本小說終究是以悲劇結尾,很遺憾,但在這個時代,許多人所面臨最辛苦的事,不是死的本身,而是活著。在日本紀實攝影師郡山總一郎(Soichiro Koriyama)一系列拍攝孤獨死者的空房間照片《Apartments in
Tokyo》裡,可以看見他們的生活場景常常是複雜混亂的,布滿為了活下去而掙扎或嘗試振作的痕跡,或許比一般人的活著還要更活著,殘留了更多生的意念在裡頭,彷彿是在說明那緩步前去的過程居然如此恆長,如生之靜物。
文╱王聰威
評述
不願停駐的腳步——論王聰威的小說
王聰威顯然是個抗拒被清楚歸類的作家。他的六本小說,《稍縱即逝的印象》(2005)、《複島》(2008)、《濱線女兒》(2008) 、《戀人曾經飛過》(2009)、《師身》(2012)和新作《生之靜物》,敘事技巧與風格殊異。姑且稱他是個「過動」的小說練家子。
注意到王聰威的小說,是從他的高雄書寫開始。 因為研究地方文學的關係,
我翻閱了許多書寫地方的小說,包括個人出版的作品、縣市政府出版的作家著作和文學獎優勝作品。時常惋惜為什麼除了台北市以外,其他台灣的縣市鄉鎮的圖像或歷史在小說再現中那麼稀少模糊。連高雄這個第二大都市都很少被當作故事背景了,遑論其他城鄉。對我這個嘉義小孩來說,台北太過遙遠,高雄才是我孩提時期的大都市印象,大統百貨公司、貨櫃碼頭、崛江商圈、西子灣,高雄對兒時的我既顯得繁華熱鬧,目眩神迷中卻還是保有熟悉親切的南部景觀,不至於讓異鄉小孩心生畏懼。
這麼迷人的城市風情為什麼沒被敘述出來呢? 這個遺憾在閱讀到王聰威的《複島》和《濱線女兒》後終於有了彌補。
《複島》寫的是旗津,《濱線女兒》寫的是哈瑪星,據說分別是作者父母的故鄉。《複島》用三個短篇和一個中篇串連起旗津某個家族三代從日治到當代的故事,每篇各自用不同年代的敘述者分別描述所處環境與人物關係。讀者必須閱讀消化過後才能自行在腦海中將四片拼圖組裝起旗津地域發展史。因為每一篇是獨立的切片,也各自有做為中短篇小說必須凸顯的主題以及形式,嚴格說來以旗津當作小說時空座標的性質甚於做為地誌小說。
不過,究竟將書寫的優先順序放在人物、歷史或地誌間的摸索游移在《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有了清楚的配置。哈瑪星位處今天的南鼓山區,是日治時期填海造陸的新生地,作為殖民地物資和日本帝國商圈的進出口樞紐,由兩條濱海線鐵路連通起商港、漁港、魚市場的運輸。居民以台灣話將日文的濱海線音譯為哈瑪星。書名又將地名轉譯回濱線的典故。也許是受惠於這個區域豐富的故事性,或許是深厚的情感因素,王聰威將五○年代哈瑪星複雜的人口結構以及特殊的經濟文化生態描寫得栩栩如生。他以四合院的幾戶家庭人物(尤其是女性)的生活,既寫出了在地庶民與外地人(外省人與日本人)的日常,也寫出曾經擁有最現代化設施的哈瑪星地區的繁榮與黯淡、檯面上的漁糖船運經濟與檯面下的黑市走私交易。諸如煮飯這麼不起眼的事項作者竟可以分解成撿拾浮木、曬乾、生火起灶、洗米到熱鍋等步驟敘述,連前此未見成為書寫題材的洗刷公共便所的職業都能獲得青睞細描,以種種逼真細節全面營造五○年代的時代場景。在扎實的文獻考究和寫實技術底層上,作者又適度的加入現代主義和魔幻寫實的手法讓小說形式在變化中帶出多樣立體的時空縱深與意義。著實是一本非常令人驚豔的地誌小說。
本以為又有一位後鄉土小說大家即將出關,後來陸陸續續閱讀了王聰威的小說,赫然發現這兩本可算是他著作中的異數。比起對於宏觀性的追索,他其實對於內向式的微觀更感興趣。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八篇小說嘗試了迥異的形式結構與文字組合,零散地再現作者心中生活與生命裡稍縱即逝的印象。前衛實驗的形式技藝下,包裝著青澀以及故作世故的淡然。這種明顯師承自春上春樹與吉本芭娜娜等日式當代恬謐憂傷的感觸,瀰漫在接續著兩本地誌小說後出版的《戀人曾經飛過》中。就在這四本重的極重、輕的極輕,敘事風格各自不同的小說後,王聰威推出的下一本小說《師身》竟是回歸傳統規矩的寫實主義模式,該有的人物塑造、心理刻畫、線性情節鋪排、愛情床戲與背叛、一樣不缺,好看又有寓意地講述一則女教師又當小三又跟國中男學生畸戀的故事。跳躍性的作品走向似乎在避免形塑固定的作家形象。你以為我是鄉土作家嗎?錯!我就寫都會的給你看。你以為我只會寫純愛小說嗎?錯!寫個香豔禁忌的讓你知道厲害。你以為我只會寫前衛敘事嗎?錯,寫一本大家都看得懂的賞你。至此,已經無法預測他的下一本書的方向了,直到《生之靜物》揭曉。
新作走回文字實驗的路數。全書以主角美君和其周遭,包括老公、小女兒、
舊情人、媽媽、弟弟和同事等相關人眾,各自以第一人稱陳述他們之間的關係,她眼中的大家以及大家眼裡的美君。在王聰威的歷來小說中,美君無疑是最不討喜的女主角。姿色普通、資質平庸,卻自我感覺良好,以致於覺得社會沒有給她相應的尊重與幸福。年輕時候嚴肅笨拙中尚保有可愛稚氣以及偶而衝撞的浪漫(連這一點也只能靠大學時期的曖昧對象追憶了),成為人妻人母後越來越操磨成一個老氣橫秋又愛頤指氣使的女人。她不爽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不爽她。隨著憂鬱的症狀加劇,她一步步從職場、家庭和兩性關係中退縮,終於走向人倫大悲劇。小說採取符合不同角色年齡與身分的獨白,用斷裂的段落結構和直觀的敘述修辭,類比當代社會中個人化傾向和人際的疏離睽隔。在每個人物只能各說各話卻無能有效對話的黻隙,滲透一種乾澀、孤寂的荒涼感。以往不管用的是甚麼形式或主題,王聰威的小說都有某種恬美詩意的氛圍,新作的寫法既符合小說主角的心境,連帶告別了過往的詩化造意。有企圖心的作家總是不斷的自我挑戰,
即使成名了也不願囿限在既定文風。然而像王聰威這般用力擦拭掉舊我痕跡的作家倒不常見。
王聰威對藝術形式的高度自覺是無庸置疑的,或許過度自覺了。他對於形式技巧的實驗與修練讓他成為武藝高超的練家子,為創作者的長遠發展蓄積豐沛的能量。不過先鋒形式主義者至少會面臨兩個難題。首先必須題材內容雋永或豐厚到的足夠承載各種敘述方法高強度的曲張錘鍊,以及如何在不熟悉的表意模式中與讀者溝通共感。王聰威偏好的解決方式通常是搭配較為通俗易懂的愛情題材。但這又形成另一個挑戰。愛情小說雖說不是女作家專利,但是這個已經寫了逾半世紀、而且八○年代後幾乎是女作家當家的地盤,還能提供多少礦藏供王聰威挖掘並越界插旗成功呢?我祝福聰威早日穩定風格,累積歷年來冒險實作的功力,樹立起成熟中堅小說家的識別品牌。
文╱范銘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