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極樂西方機械諸神御前 無我夢中電氣睡蓮:對家畜人鴉俘的一些猜想
美不過是我們還能承受的,恐怖的開端……所有天使都是恐怖。——里爾克
第一次聽說《家畜人鴉俘》,是因為我最愛的女歌手戸川純的樂團ヤプーズ(YAPOOS),團名正是引用自家畜人鴉俘,1983年樂團組成時,戸川純甚至和版權代理者康芳夫請益過。
十多年前新雨出版社第一次發行家畜人鴉俘時,也差不多是我剛開始迷戀戸川純的時候。後來才知道,即使是當代的日本,也許因為作品本身的褻瀆與獵奇程度都過份挑釁,即便有眾多戰後日本文壇眾神如三島由紀夫、寺山修司、澁澤龍彦等人加持推崇,家畜人鴉俘仍是擺在書架高閣上不易碰觸的地方。即使是日本人,想必也有許多人也和我一樣是因為戸川純的緣故,按圖索驥,找到這塊日本戰後地下文化非常重要的版圖吧。而對於生長在台灣的我們來說,這個按圖尋寶的過程,很多人的起點都是我們所熟悉的日本九零年代音樂與動漫文化,從這些九零年代泡沫經濟下綻放荼靡的霓虹之聲,竟然會通往二戰後東亞共榮圈最幽暗的親族系譜,對(西方)現代性、甚至個人的主體性的否定詞源學與傷殘博物館,對於整個青少年時期沉浸在誤讀漢字的浪漫中的我輩來說,是始料未及的。
在一篇三島由紀夫與寺山修司彼此針鋒相對的對談[1]中,儘管觀點不同,兩人對《家畜人鴉俘》的推崇卻是一致的。三島身為愛國主義者,組織擁護天皇的盾之會,他對家畜人的愛好令一派追隨他的右翼青年驚訝,然而三島卻相當為家畜人作為小說作品的「觀念」所折服。這個觀念指的是將歷史、倫理、道德、社會結構,整個世界一瞬全面逆轉的虐戀愛欲。像這樣的傾向在三島作品的裡也曾出現過,如《天人五衰》中將醜作為美而逆轉命運的醜女涓江和委身於她的美少年。在《家畜人鴉俘》中,整個世界觀的全面改寫,幾乎到了一種百科全書式的程度,沼正三將歷史、語言、科學都編造出鉅細靡遺的解釋,引用了無數不存在的著作來建立整個邑司文明的設定,這點,讓我想到虛構的百科全書《塞拉菲尼寫本》(Codex
Seraphinianus)。塞拉菲尼寫本以圖像與捏造的文字建構視覺上的混亂與詭態,必須靠主動地猜測和幻想來解讀。而家畜人則在文字鋪天蓋地逐一推翻麟一郎的世界觀,讀者只能像是被催眠般直直端坐,被動地聆聽,接受滔滔不絕的文字奇觀,更產生洗腦般的恍惚效果。三島認為家畜人應該搭配寫實主義的插畫,或許是來自對沼正三的這種,排山倒海地迎來政令宣導(propaganda)式的「鐵的事實」的書寫策略有感吧。
寺山修司則認為,與格列佛遊記不同,《家畜人鴉俘》的特異之處在於,牠的出發點並非是由醒世寓言為前提所創作,而是純粹地肉體性的。跟隨寺山的論調,我想有點不負責任地假設,既然《家畜人鴉俘》可能是多人集體寫成的作品,何不把它看成是如同在《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中,集體在幻想的苦肉淫莊園裡追尋色情滿足的法西斯幽靈的權貴的手淫遊戲?索多瑪裡被無止盡地追求的是施虐方的快感
,然而在家畜人中,透過書寫被滿足的,逐漸被褫奪人性、消磨掉主體意識的則是受虐方。必須強調的是,在愉虐關係中,施虐與受虐並非壁壘分明,經常地,與表象不同,受虐者才是完全支配快感之權力的一方,在看似被動的受難中,其實包含了無數精神或肉體上不著痕跡的支配技術與算計。例如,在寺山電影《上海異人娼館》中,山口小夜子所飾演的SM女王的結局,仍是為了童年的父親揮鞭,是從事愛的勞動的,揮汗的一方。在《家畜人鴉俘》中,除了批判、醒世、驚世的謀略之外,這樣自我滿足的夢幻性似乎更顯得耽美、更耐人玩味。又,同樣的道理,或許在對敗北、羞辱、劣等感的執迷與耽溺的背面,虛掩的仍是對文明高度的自尊與驕傲。
家畜人中作為對法西斯、達爾文主義、天皇制甚至人種本質論的諧擬(parody)特質,是最容易「正直地」理解這個作品的方法。書中有一段描述克拉拉由睡夢中透過夢書學習未來的世界史,鋪陳的虛構史觀也讓我想到地下漫畫家丸尾末廣的短篇《日本人の惑星》。該作描述平行世界中,日本戰勝二次大戰後的後話。丸尾諧擬政策宣導的方式,在最後一個畫格說到:「各位讀者千萬不要被別人騙了,其實日本是二戰的勝利者」,表露原爆後日本人承受的敗北的史觀。而《家畜人鴉俘》,則是以相反的方式,呈現比敗北更失敗,就算從廢墟中站起,也不配被當做人的,無止盡地墮落的未來。從當代的眼光看來,科幻反烏托邦小說或許早已不是什麼新奇的體裁,但基於上段的論點,我認為《家畜人鴉俘》不僅是具反烏托邦傾向的嘲諷作品,而更可能是虐戀愛好者的異托邦(heterotopia),甚或Erotopia式的作品,需要用某種歪斜的姿勢來享受閱讀的樂趣與辛苦。像是書中被作為美術材料,肆意切割黏結的鴉俘身體一樣(或是如電影《人體蜈蚣》一樣……),《家畜人鴉俘》的華麗是巴洛克式的,巴洛克的字源是扭曲、怪異,不規則的珍珠,如同對鴉俘的某個設定:在腦內植入寄生蟲,為了孵化成珍珠而發狂致死,讀者若一口氣讀完五本全集的話,或許也會有什麼東西要從腦漿中孵化的幻覺吧。
巴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在Salò的製作紀錄片中提到:「施虐/被虐是人性中永遠的款式」。或許是因為身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緣故,巴索里尼將片中的殘暴虐待遊戲視為政治語言,該片瑰麗和與薩德侯爵的血緣,從政治寓言的角度看來,自然易於與《家畜人鴉俘》連結。然而他的另外一部片《定理》(Teorema),對我來說,似乎在另一個層次上和鴉俘裡的虐戀亦可以連結。該片講述美男子如天神一般地降臨到某布爾喬亞家庭,每個人都分別瘋狂愛上他後,所有人都被導向毀滅與厄運。厄運或幸運,對寓言體裁而言相當明確,但若放入個人的生命樣態,卻又難以判斷了。而這樣的悲戀的開場,似乎也有點像是寶琳駕著太空船從天而降到「現實的」五零年代的地球嗎?將機運化為冥冥之中宿命的必然,似乎是故事中常見的作法。我想到了卡通幸運女神,或古典戲劇中的天將神兵(機械構造的神,Deus
ex machina)。
Deus ex
machina是指在故事的難題膠著時,從天而降的解脫法門,讓戲可以收尾。但在故事開端,便降下來這樣不可理喻的殘忍的神,這意味著什麼?《家畜人鴉俘》在敘述許多旁枝角色的過程,常以爆雷破梗的方式,預告讀者他們將至的厄運(雖然之後未必有寫出來),所做的,或多或少是刻意讓(被虐的)享樂的原則超越了知性上的啟示目的吧。而在《家畜人鴉俘》這樣極端暴虐、極端濫用權力,卻又極端地「文明」的未來世界裡,人成為神、人成為獸、人成為物,某種程度上大概也是六道輪迴的諧擬吧。白種人成為高等外星生命體,成為女神,(用洗腦馴服)來救苦救難的觀音信仰也是機械構造的神……用這樣的褻瀆觀念繼續聯想,《家畜人鴉俘》講述的(日本的)歷史的結局,或許就是在距離地球遙遠的「西方」極樂世界,成為機械諸神御前的應無所往的電子睡蓮。某支佛教教派對天國淨土的概念是個體區別的消失,人人成為萬佛身邊的蓮花。在鴉俘的淨土中,故事的解脫法門或許是,恐怖的天使降臨,個人主體消亡後,極樂世界中的永劫,正是在無我夢中,或在純粹官能性的唯我論的桶中之腦中,如同麟只能不斷向克拉拉祈禱一般,對符號虛空中的大他者無止盡地叫喊……
吳梓安
吳梓安
台北長大,The New School媒體研究所畢。曾任清大觀瀾社社長,現為實驗電影創作者、後母雜誌編輯、「另一種影像記事」成員。也從事剪接、翻譯與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