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他不是名人,沒上過頭條,我們不住在他的世界裡。然而你們或許曾經經過他的身邊,卻不曾留意過,對他視若無睹,甚至在他接近你們的時候,別開視線或是改道而行。你們也可能粗魯的朝他手一揮,叫他走開,別來打擾你們。
他為了討生活或是保命,向你們遞出紙杯,希望從你們那裡得到一枚銅板,一點慷慨,一個博愛的舉動。
他四十七歲,超過二十年的時間(也就是他一半的人生),他都在巴黎的人行道上「要飯」。
今天他流連在繁華的地區。常在馬勃夫街、蒙田大道來往的人,那些香榭麗舍劇院的常客,經常行經碧麗熙購物中心、凱旋門廣場附近的人,都能經過他的身邊,或是見到他的身影。
不過他並不是一開始就待在這些具地理優勢的地方;很久以來他都在比較寥落的街上乞討,在地鐵口或是食品行門口度過漫長的時間,等候「朝聖者」。
他曾經是遊民,睡在街頭、地鐵走道、樓梯口,他竊占過空屋,待過收容所,住過由缺德的「黑心房東」開的旅館。
他面對過夜晚的巴黎街頭,面對過暴力,為了保護地盤拼鬥過,替自己立威。他也在街頭結交朋友,經歷了患難相扶的兄弟情。
他吃盡苦頭,只不過為了生存。
有一晚,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碧麗熙購物中心前,就在我鎖上腳踏車鎖的那一刻,他靠了過來,提議幫我看車。他也告訴我他和我女兒在羅伯‧侯賽因於法蘭西體育館上演的《賓漢》舞台劇中一起合作過。
有一些路人認出我來,我們就在他們困惑的注視下,聊了一會兒。他們似乎很驚訝,竟然看到我跟乞丐說話,看到我在一個鬍子刮得不乾淨、衣著不如他們稱頭的邊緣人身上浪費時間。我記得聽見一位先生在走進購物中心之前,對女伴說:「妳看到了沒?德布雷在跟那個流浪漢講話!」
這麼些年來,我就這樣子在碧麗熙前的人行道上遇見他,聽他說話多過於對他講話。他教給我的東西比我帶給他的還多。
有一晚,我建議他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敘述他是如何一路來到這種人生的。他驚訝的看著我,沒有回答。
我很好奇,想知道他是如何淪落到這麼艱困的生活,尤其是到了晚上,他可能嚮往另一種命運。我想要他對我敞開記憶之門,跟我談談他自己、他的家人、他街頭的朋友,打開我的眼界,把我帶入一個和我的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我們通常不願意看見的世界。
人總是將自己真實的一面隱藏起來,而且我們每一個人背後總是有一段故事,一段生命旅程:我很有興趣知道這些事。
我們很少碰到異人,卻經常遇上複製人。對我而言,他就是異人。
為什麼只有名人或是自詡名流的人、政治人物,以及電視、廣播和電影明星......能揭露自己的過去,親撰或是請人代寫他們的自傳呢?我對「回憶錄」總是抱著戒心,無非就是重述故事,以及寫來滿足令人無法忍受的自戀情結罷了。難道無名小卒、非新聞人物,或是政壇、媒體和名流小宇宙的圈外人,就沒有耐人尋味的事情可以說嗎?
過了一段時間,他在二○一三年春天向我坦承,他對我的提議很有興趣,他終於夠想要為他的孩子們述說自己的人生。
我建議他把回憶寫在一本簿子上,除了他的經歷、遭遇,還要提及他的日常生活、他在街頭接觸到的男男女女、和他一起「要飯」的同伴。我囑咐他不要隱瞞任何事情。
「我沒讀過什麼書,一定錯誤一大堆,」他很憂心的跟我坦白。
「那不重要,您有話要說,就不要去擔心文體、拼字還是什麼有的沒的,寫就對了。您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就當您在說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們再一起訂正。如果寫得好,我會找出版社出版您的故事,」我當時這樣回答他。
說實話,我對於成了這麼樣一號人物的「筆」,深感著迷。
我每次見到他,就會問他我們的計劃進行到哪裡、他是不是動筆了。他回答我說有進展。我不怎麼相信,之後就不再跟他提這件事了。
有時候是他提起這個話題:「我有進展,可是錯好多......」
我們的時間概念不同。我很急,他倒是老神在在。最後我給了我的他電話號碼,讓他寫完的時候可以打電話給我,但是我卻不抱一點希望。
直到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那通電話。我當時在憲法委員會的辦公室裡,我的助理通知我:「有位怪怪的先生找您,說跟您很熟。他的名字叫尚─馬利,還給了我一個號碼讓您聯絡。」
我擔心他發生了什麼意外,馬上撥電話給他。我最近去了碧麗熙購物中心三次,每次都沒見到他人。我問過店門口的警衛,對方答說好一陣子沒有在附近見過他。
「我寫完了!」他接起電話便劈頭這麼宣布。我從他的聲音聽出一絲明顯的滿足。我們約好隔天晚上七點在碧麗熙前見面。
隔天,他遞給我三大本學生用的作業本,露出大咧咧的笑容,宣布說:「全在這兒了!」
他話很多,顯然非常興奮。他很自豪,也有一點憂心,不斷提醒我他沒唸過什麼書,他寫的故事肯定錯誤百出。為了讓他放心,我告訴他,對我而言,重點是搞清楚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他為什麼要乞討,我們之後再一起讀稿子。
我讀了他的故事,然後打在電腦上。我沒有等到讀完三本,而是謄完第一本簿子之後,我就把打字稿拿給他看。
他很高興,非要請我喝咖啡來慶祝這一步不可。我們在馬勃夫街上一間他常去的酒吧裡談了很久。他把經常和他一起乞討的朋友「老外」、服務生和酒吧老闆......等人介紹給我認識。他很開心也很得意。他不斷告訴他們我們正在合寫一本書。
我又多次回到他在馬勃夫街上的據點。頭幾次我都感覺到他樂不可支,滿心歡喜,我很替他高興。
我們在人行道上說話的時候,一組鎮暴警察因為防恐計劃,正在巡邏,看見我和他在一起,隊長問我是否碰上麻煩,需要協助。
接下來,我繼續細讀他的故事。這段期間輪到他急了,換他打電話給我。他不懂我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謄寫他的故事。我只要打好字了,就會把完成的那幾頁交給他。他總是驚訝的盯著它們看。「很好,」他點點頭對我說。我提醒他還有很多需要修正的地方,故事才會流暢可讀,他必須進入自己的最深處,更真誠的從回憶裡面汲取,什麼都不要隱瞞我。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就這樣定期一起工作。然後有一天,我克服了前幾次的猶豫,總算邀請他到皇宮來寫作,比起在咖啡廳見面,這裡方便舒適多了。
二○一五年一月十五日的傍晚,他為了我們在憲法委員會的第一次見面,提早了至少半個小時抵達。臉上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他的眼神閃爍著興味與好奇,不過他很顯然深受此地的莊嚴、牆壁上金燦燦的木板條、閃閃發光的美麗水晶吊燈震撼。我帶他參觀樓下皇宮花園的景色、合議廳、宴客廳、薩瓦的瑪麗─克蘿蒂德(Marie-Clotildede
Savoie)的祈禱室、可能是拿破崙送給手下元帥之一的地圖桌。
我們面對面坐在我的辦公桌前,手上端著咖啡,握著筆。對我們彼此而言,都是一段難忘的時光。我審問了他很久,幫故事裡的幾個段落補足細節,讓內容詳盡一點。他滔滔不絕,在他的記憶中搜尋任何可能勾起我興趣的事。
在第二次一模一樣的會面尾聲,我把添加了新元素的原稿交給他,讓他從頭到尾重新讀一遍,更正他覺得不恰當的地方。我希望他在沒有我的情況下,獨自進行這項作業。
我們就這樣合作了好幾個月,一週又一週,我們定期在行政法院、馬勃夫街上的咖啡廳或是其他地方見面,修飾、深入他的故事,並總是加進更多的細節。我必須為自己安裝上一點耐性,因為我很快就學到催他是沒有用的,跟隨他的步調,聽其自然比較明智。最後,他為文章劃下句點的這一天來了,我們在皇宮,我終於能大聲念出來給他聽,藉以最後一次跟自己保證,他交給我的東西,我有了最忠實的原稿。
這是他的書。
他就棲身在故事裡,這是他個人的故事。他的見證是真人實事。這本書不為譁眾取寵,我已經盡可能監督過了。它將我們拉進這些「要飯」的街友的日常生活之中,路人的反應經常是冷酷、帶著苛責的,但是偶爾也有意想不到的慷慨好施,而他們之間的友情真誠卻總是短暫。
本書也告訴我們這麼多年來,街頭世界轉變了多少,各個幫派又是如何經營,讓乞討有方。對某些人而言,「要飯」成了一項真正的營生。
「街頭已經不比從前了」,他語帶懷念的向我保證。
雖然他也夢想過另一種命,但是他這個人生由他自己來承擔。他曾經試著擺脫街頭世界和乞討,但總是重返他鍾愛的那個獨特世界的懷抱。
尚─路易‧德布雷